第二十六章《白色迷雾》（12）
突审
1
珠海市看守所。审讯室。铁栏后面，摆着一把审讯椅。裴茅根坐在椅子上，戴着手铐的两手搁在黑色小桌面上。四壁是乳白色的隔音墙。
高队和助手小常表情严肃，端坐在铁栏前的一张棕色长桌前，面对着一言不发的裴茅根。
两人的背后有一面很大的双面镜。从审讯室里看只是一块镜面，从外面却能看清审讯室里的一切。
裴茅根穿件大红腈纶毛衣，外罩橘黄色囚犯马甲，蓬乱的头发贴在额前，脸上没有表情。他的面颊黢黑瘦削，浓眉，单眼皮，宽鼻头，一对厚嘴唇略向外突。这使得他的模样看上去有点敦厚，看不出丝毫凶相或是杀戾之气，晃眼看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
他的头发又密又长，刚好盖住耳朵。两腮和嘴唇上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又有点落魄相。审讯时高队意外发现，裴茅根右耳的上耳郭，缺了一小块。这是一个比较明显的体貌特征，稍微留意，就会发现。可惜s市警方一直没有掌握这一特征，难怪他们九个多月都没有逮住这个炸弹客。
审讯已经僵持了半个小时。
裴茅根坐在椅子上，一直不说话，一脸的疲惫，样子挺闷的，近于木讷。
高洪亮感觉纳闷，心中暗忖：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就是那个制造了三起轰动全国的“连环爆炸案”的礼品杀手吗？在他敦厚的外表下，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作案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审讯继续着。高队严厉的声音：“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年龄？”
……“籍贯是哪里？”
……裴茅根一直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常警官大声喝道。
……裴茅根仍然不吭声。他两眼微闭，像在打盹，又不全像。小常警官气愤地站起来，走近铁栏，俯身道：“你不要装疯卖傻，比你顽固的我们都收拾过……”高队举手制止小常。裴茅根仍然无动于衷。他呆坐着就像尊木雕，又像一块荒野里的顽石。年轻警官退回棕色长桌，悻悻地坐下。不一会，从铁栏后面传出轻微的鼾声。高队和小常面面相觑。
2
再审裴茅根。高队和小常严阵以待。裴茅根仍然死不开口。
在审讯室的双面镜外，有三位高层警官在朝里观察。崔大钧是专程从省公安厅赶来的，还带来一名审讯专家，珠海市公安局的张局长也在场。
这位审讯专家名叫余雄飞，五十开外，身高一米七八，一表人才，柳叶眉、细眼，目光很锐利。他是西南政法学院毕业生，1979年进校、1983年毕业，是中国第一代科班毕业的刑警。余雄飞同崔队耳语。
“你注意看裴茅根坐的姿势。”“正襟危坐。”“坐得是挺直的。但你看他两手手掌交叉，护着胸前，这是一种担心被攻击的‘护短式’肢体语言。”余雄飞说。崔队朝里仔细观察。“还有，他的眼睛微闭，一直没有看审讯者。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其实是有意在回避。”余雄飞说。崔队若有所思。张局颔首。“这些实际上是一种体现‘弱势心理’的肢体语言。”余雄飞说。余解释，根据自己多年的审讯经验，嫌疑人面对审讯时一言不发，通常有三种可能：一是蔑视；二是自我保护；三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铁了心。从裴茅根的情况看，应该属于第二种，也就是“自我保护”。
“表面上看他是极度冷漠，实际上在这层冷漠下面，掩藏的是躁动不安。你注意到没有？他偶尔会睁一下眼睛，瞟一眼审讯者。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说明他内心缺乏安全感。还有，他的双腿在微微发抖。其实他心里很紧张。”
崔队点头。“首先要打破他的沉默，让他开口说话——不论说什么都可以。只要开口就行。”余雄飞说。张局向崔队建议：“请余警官上吧。”崔队拍了一下余雄飞肩头：“好，老余上。”余雄飞打开侧门，走进审讯室，在棕色长桌后坐下。高队冲余雄飞会意地一笑。小常乖乖地退到旁边一张小桌，作记录。余雄飞故意说了一句：“我来和他聊一聊。”他停了片刻，不经意地说：“裴茅根，你耳朵的缺口是怎么回事哦？”裴茅根没有回应。但高队发觉一个细节，裴的眉心动了一下。“被耗子咬掉的吧？”余雄飞说了句笑话。裴茅根闭着眼睛，做抵抗状。“我这是说笑。”高队笑起来，“你这只耳朵，的确有点独特哦！”裴茅根终于开了口，他从牙缝里蹦出一句：“是被恶人咬的。”余雄飞和高队交换眼色。“不会是泰森咬的吧？”余雄飞激他。“哪个泰森哟？”裴茅根睁开单眼皮，瞪了余雄飞一眼。“就是那个拳王嘛。”拳王泰森在1997年一次争冠比赛中，与老对手霍利菲尔德在纠缠之中气急败坏，一口把对方耳朵咬下一块，演出了一场轰动一时的闹剧。全世界都知道。“不是拳王，是我们班的屁王。”裴茅根回了一句。“啊，说来听听嘛！”
高队站起来，从铁栏间递了支三五牌烟给他。
裴茅根抬起双手，接过烟，颤抖地叼在嘴里。小常伸进手去，用绿色塑料打火机给他点燃。
裴茅根吸了一口，吐出一缕青烟。那神态，仿佛吐出了一条苍龙。
裴茅根终于开了腔。他说，自己小时候长得丑，又黑又瘦，在村里读小学，经常受人欺负。同班有个同学，是乡长的儿子，长得肥头大耳的，喜欢捉弄人，因为放屁响亮被大家叫作“屁王”。裴茅根经常受他的气。有一次裴茅根忍无可忍，同他扭打起来。全班同学在一旁围观，唱着童谣为他呐喊助阵。
“我打肿了‘屁王’一只眼睛。他咬伤了我的耳朵。就这么回事。”
“哦，看不出你还有点凶猛哟。”“你们别看我是个瘦干薪（四川方言：瘦如干柴），我打架从不闪火。”“闪火”在四川方言里是停顿、退缩的意思。据裴茅根说，那天搏斗耳朵被咬缺后，他捂着头跑回家里，操起一根烧火棍返回班上，二话没说，朝着“屁王”的后脑壳打下去，打得那胖娃抱头鼠窜。他的“壮举”传遍了整个学校。裴茅根成了同伴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从此，“屁王”再也不敢欺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