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兰音总能从一些微小的痕迹中感知:晏清下学回家时,眉宇间少了些面对人际时的无奈烦躁,多了几分轻松坦然;有时在巷口遇到相熟的邻家妇人,对方也会笑着打趣几句:“晏清娘子如今在书院可是规矩得很,那些个想亲近的,都被她那三步远的架势给挡回去喽!”
虽是无心之言,却像细小的石子投入兰音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带着一丝隐秘的甜意。
这天晚饭后,楠儿已在里屋睡熟。晏清照例在灯下温书,兰音则坐在稍近的位置,借着灯光,细细地在一方崭新的肚兜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针线在她指间翻飞,静谧而专注。
晏清放下手中的经义注疏,揉了揉眉心,似乎被什么触动,随口感慨道:“今日整理书院藏书阁旧卷,偶然看到一位坤泽同窗誊抄的《女诫》,字迹清秀端方,颇有风骨,倒是难得的好字。”
她的本意只是纯粹的欣赏,如同欣赏一幅画、一首诗,绝无她念。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兰音手中那根细小的绣花针,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针尖悬在丝缎上,离那朵未完成的红梅花蕊只差毫厘。屋内原本和谐流淌的静谧仿佛被冻结了一瞬。兰音没有擡头,只是低垂着眼睫,盯着那枚停滞的针尖。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绣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透出一点用力的白。空气里弥漫的清苦梅香似乎也凝滞了一下。
接着,一声极淡、极轻的“哦”从她唇间逸出,尾音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颗小冰珠落进晏清心里。
晏清几乎是瞬间警铃大作!那点因欣赏好字而产生的闲适感荡然无存,后背仿佛窜过一丝凉意。她猛地从书案后擡起头,目光如炬地锁定兰音。
只见兰音已经重新动起了针,速度却比刚才快了几分,针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力道戳进丝缎,仿佛跟那布料有仇。她依旧垂着眼,但那抿紧的唇线,还有周身散发出的那种……
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丝凉意的、刻意营造的“无事发生”的氛围,让晏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晏清毫不犹豫地放下书,几乎是“蹭”地一下站起身,几步就跨到了兰音面前。她动作太快,带起一阵微风,吹得蜡烛火苗都晃了晃。
她蹲下身,视线由下而上,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慌乱,直直望进兰音低垂的墨眸深处,试图捕捉那被浓密睫毛遮掩的情绪。
“兰音,”晏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静谧的空气里,“但我觉得,你的字更好看。”
兰音的动作再次顿住。这次,她终于擡起了眼。
晏清立刻捕捉住她的目光,不让她有丝毫闪躲的机会,继续认真道:“是真的。你写在账本上的小楷,娟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韧劲;你给楠儿小衣服上绣名字时写的样子,圆润可爱,带着温度。那是独一无二的,是家的味道。”她的目光真挚灼热,带着一种急于剖白心迹的急切,“旁人的字再好看,也只是写在纸上的墨痕。你的字,是刻在我心上的。”
昏黄的灯光下,兰音清晰地看到晏清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毫不作伪的真诚。那直白得近乎笨拙的赞美,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里刚刚筑起的那点小小的冰墙。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染红了她的耳根和双颊。她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刻意为之的冷淡,有些狼狈地别开脸,试图掩饰那不受控制的羞赧和心底悄然蔓延的甜意。
“油嘴滑舌……”兰音低声嗔道,声音比平时软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和嗔怪。
她重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摆弄着绣绷上的丝线,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再也掩饰不住、悄然在唇边绽放的、如同初雪消融般清浅却动人的笑意,彻底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晏清蹲在原地,仰头看着兰音那含羞带嗔的侧脸。
灯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微微上扬的唇角勾勒出前所未有的柔美弧度。
那副模样,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显露出一种只在她面前才有的、动人心魄的娇羞。晏清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口干舌燥,只想将眼前这朵为自己绽放的红梅,永远拥入怀中珍藏。
她维持着蹲姿,悄悄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和珍重,轻轻勾住了兰音垂落在绣绷旁的一缕墨色发丝。兰音没有躲闪,只是那耳根的红晕,似乎又深了几分。
烛台的火苗温柔地跳跃着,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上,无声地诉说着这灯下独属于她们的、带着醋意回甘的甜蜜。
松涛书院的季考榜文张贴那日,清溪镇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晏清的名字赫然列在甲等前列,不仅得了夫子当众嘉许,更领到了沉甸甸一小袋廪饩银——足够买下小半石糙米,是这个破落之家数月来从未有过的“余裕”。
碎银在掌心硌着,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却奇异地灼烧着晏清的神经。
她攥着这来之不易的银钱,没有像从前原主那样直奔酒肆赌坊,而是在镇东那家小小的“徐记布庄”前,来来回回,徘徊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梢滴落,打湿了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肩头。
布庄里各色布料琳琅满目,丝滑的绸缎、厚实的毛料、鲜艳的印花布……最终,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柜台上卷着的一匹水青色的细棉布上。
颜色纯净清冽,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又像……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双沉寂的、墨色的眸子。这颜色,配得上那双眼睛的主人。
“店家,这匹水青细棉,扯……扯一身女童的尺寸。”晏清的声音有些干涩,递过碎银时指尖微颤。店家麻利地量布裁剪,剪刀滑过布料的“嗤啦”声格外清晰。
看着剩下的银钱,晏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再……再称半斤新棉。”
捧着那叠柔软厚实的布料和雪白蓬松的新棉走出布庄时,雨丝飘在脸上,晏清却觉得心头从未有过的踏实。她甚至奢侈地绕路去点心铺子,给楠儿买了两个小小的芝麻糖饼。
回到家,兰音正坐在小凳上,就着昏暗的天光缝补楠儿膝盖磨破的裤子。看到晏清怀里抱着的东西,她手上的针线活停了下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诧。
“季考……书院发的。”晏清把东西放在堂屋唯一还算完好的小桌上,言简意赅。她解开捆布的细绳,将那匹水青色的细棉布展露出来。柔和的光线下,布料的纹理清晰可见,触手细腻温润。她又指了指那包新棉:“给楠儿做身新袄。”
兰音站起身,指尖带着点迟疑,轻轻抚上那匹水青色的布。布料细腻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带着新棉特有的、阳光晒过般的蓬松暖意。
她认得这料子,在布庄门口见过,价格不菲。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太破费了。”这颜色太过清雅干净,与这个灰扑扑的家,与她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都显得格格不入。
晏清已经背过身去,从破木箱上拿起昨夜未抄完的书册和笔墨,在瘸腿桌前坐下,开始裁切粗糙的黄纸。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刻意,头也没擡,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楠儿长高了,旧衣袖子都短了一截,露着手腕。”
她顿了顿,手中的裁纸刀沿着尺子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状似极其随意地补充道:“剩下的布头……我看也够你裁条新帕子。你那条旧的,”
她终于侧过头,目光飞快地扫过兰音腰间——那里掖着一条素白的旧帕子,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用同样褪色的红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红兰音图案,那是兰音仅有的、属于过去的印记。“洗得都透光了。”
兰音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紧紧攥住了那匹水青色的布料,指节泛白。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布和棉花收好,转身走进了光线更暗的里屋。
入夜,楠儿早已在里侧的小床上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兰音坐在灯下,膝上铺展着那块水青色的细棉布。
灯光柔和地笼罩着她,将布料映照得如同一泓安静的秋水,更衬得她低垂的脖颈和飞针走线的指尖,莹白如玉,带着一种沉静的脆弱感。
她先是为楠儿裁剪缝制新袄,动作麻利而精准。小小的袄子渐渐成型,填充上雪白柔软的新棉,鼓囊囊的,带着温暖的希望。剩下的布头,被她仔细地量好尺寸,裁剪成一方素净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