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微臣姚栩,欺君罔上
第175章微臣姚栩,欺君罔上
薛放惶惑地站在床边,随着她眉头一下下轻蹙,他的心跟着被狠狠揪起。
他该去唤御医进来问诊,可一旦如此行事,她的身份便极有可能暴露。然而,若不及时延医诊治,她就得硬生生挨着腹痛——他怎么能、怎么忍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进退两难间,他冷不丁瞥见遗落在地的荷包,快步走去拣起来,从中取出几粒她刚刚服食过的丸药,亲自到次间去,交给候在门口的戴春风,“速去御药房,问问这药主治何种病症。”
继而将季秋叫进来,按照方才答应月仙的,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最后又叫人灌了个汤婆子来。
料理好这一切,他马不停蹄地折回暖阁,明明是近在咫尺几步路,于他而言却一刻也耽误不得。
她缩在衾被里,呼吸渐渐平顺,但眉头仍然紧紧攒着。肩头紧绷,这是很明显的防御动作,大约因为腹痛难忍,即便神志涣散、疲倦难耐,却也仍然睡不安稳。
这种情况下,很显然,他不应该叫醒她。
薛放轻轻地将衾被掀开,因担心热气散开,只掀起细细的一条缝隙,刚刚好容他手执汤婆子伸进去。
如同一尾误入深海洞穴的游鱼,他的手指谨慎地朝着她身体的方向探寻,指尖划过衣摆,灵活地顺着袖缘摸索,小心翼翼地打开她护在小腹跟前的双手,把汤婆子缓缓推进去。
她像是某种几近冻僵的小动物,浑身戒备着,把自己抱成一团御寒,汤婆子的温暖还不足以唤醒她的神志,她只是本能地趋向突然降临的热源,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蹭动几下,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将汤婆子牢牢地搂在小腹。
薛放舒一口气,见她疼痛短暂地得到缓解,便往外头去等御药房的答复。须臾,小火者引了一位御医匆匆回来复命,“回禀万岁,此乃吴茱萸丸。方中除吴茱萸外,另有蜀椒、高良姜、附子、青橘皮和白术,主治……”
御医面露难色,大着胆子朝他凑近一步,低声道:“此丸方主治妇人子宫冷寒之症,多用于缓解由此引起的腹痛。”言罢,狐疑地偷瞄了皇上一眼,心道真是奇了,堂堂天子从何处寻来妇人所用之药?
薛放无意解释,只凉凉一道眼风扫去,御医登时凛了神色,噤声不敢多言,只估摸着,怕是哪位御前走动的女官入了皇上的眼。
“这病……严重么?能治好么?”皇上斟酌着措辞,竟有点吞吞吐吐。
一看就是对人家上心了。御医笑得很欣慰,后宫即将添人可是大喜事,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安抚道:“万岁无需太过担心,女子宫寒之症并非不治,只是得花些时日来温养滋补,若能容微臣——”
他想说,若能直接把脉问诊,对症下药调养身体,想来月余便能稍有起色。可瞧皇上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恐怕是金屋藏娇正在兴头上呢……
果不其然,皇上寒声打断了他的话,“朕不过随口一问,既然并无大碍,卿且回去吧。”
又顿一顿,别有深意地添上一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也不用朕明示与你。”
特意遣了御前的人上御药房来,这会又轻飘飘地说是随口一问,却还要人三缄其口。御医无法,自知方才着急献殷勤的那番话惹了皇上不快,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装糊涂,灰溜溜地拎着药匣子告退了。
薛放重新回到暖阁时,她早已完全沉浸在梦中,额头沁出点点薄汗,看来汤婆子果真有效。
继而取了条汗巾,往手指上绕几下,小心翼翼地蘸上去,收回手时意外发现,汗巾上晕开了一层深浅不一的黄色。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嗅了一口,又用指腹覆上去摩挲,质地与时人常用的擦脸香粉无异,唯颜色颇为怪异,莫不是混了颜料进去?
他将汗巾打湿,再把床角的幔帐拨开些,借着窗纸透进的日光,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汗巾所擦拭过的地方,她的肤色重新变得白皙……
沉默着为她净了面,薛放心中百感交集。她原先从未刻意修饰脸色,可见此次谶语所引起的流言,已经将她逼到了何种地步。曾经最喜意气用事的她,眼下竟然百般委曲求全地叫自己忍耐……
双手不知不觉间紧攥成拳,他明白,即使身为帝王,也有不得不忍让的时刻。但他们丝毫不将君父放在眼中,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唆撺掇,意欲将他激怒,将事态彻底扩大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更害得她今日不得不带病进宫,忍着剧痛劝自己莫要重责监生……
她那时候该有多疼。
有个念头再次冒出,虚空中传来遥远的低语,“阿栩屡遭陷害,皆因为她处在天子身边最近的位置。她做天子近臣,受千夫所指,你连日来百般隐忍,尽力为她周全,到头来却还是无法平息流言。”
他茫然四顾,同时却清楚地意识到,暖阁内并无第三人。
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是贴在耳边窃窃私语般,字字句句直戳他极力掩饰的私心,“天子身边不只有近臣,他们敢设计谋害阿栩,因为阿栩和他们同为臣子,她独得圣宠,挡了旁人仕途,难免惹人忌恨。可是——”
“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么?她原该是你的皇后啊。”
“让阿栩回到她原本的位置吧。”
“届时她不用担惊受怕掩饰身份,你也无需再为她患得患失,更没有人再能伤害她——这样一石三鸟的好办法,你到底在迟疑什么?”
锁在心底的情愫被彻底剖开,青天白日之下,他明明身在明德宫暖阁,却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躲。最后的一声质问,似锐利的刀锋,对准他,将他逼到悬崖尽头。
他的迟疑,他的掩饰,他的患得患失,所有委屈且压抑的情绪,都源于对她的不确定。
君臣八载,他可以将朝政要事毫无顾忌地托付给姚栩,却做不到直视她的眼睛,有理有据地告诉她,朕知道你是女子,更是先帝为朕选定的皇后。
是啊,有理有据。
他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先帝的旨意传达给她,只要拿出这道圣旨来,那个困于流言的吏部左侍郎就会立刻被打回原形。
她是遗诏中钦定的皇后,身为大彰臣民,她没有抗旨的余地。
不管她愿不愿意。
那声音继续叫嚣,语调愈发昂扬,像在给他鼓劲,“你早该这样想了,她从头到尾都是属于你的!”
他犹在踟蹰,没有热血上涌的冲动,反而手心渗出冷汗,那是冰冷的潮涌,层层叠叠地漫上来,将他从虚妄的幻觉中,拽回同样冰冷惨淡的现实,“她恐怕是不愿意的。”
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了,似乎很不满意天下之主如此死板迂腐,“不愿意又如何?你只管先把人迎娶进宫,到时木已成舟,你温言软语好生待她,她总会回心转意。难道说,你还想看着她被旁人觊觎么?”
不想,当然不想。她外放的那段日子,他日夜担惊受怕,一面忧心她的安危,一面唯恐黄若璞近水楼台先得月。后来黄若璞为她而死,他无比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可耻地感到庆幸,庆幸黄若璞爱她,更庆幸黄若璞死了……
无奈她太过讨人喜欢,以至于黄若璞殒命后,竟还有连濯仗着功劳求他赐婚。
也许那声音说得不错,只要拿出圣旨,不管是朝堂上的构陷纷争,还是他们几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一切都会立即迎刃而解。
这场隐秘的情动,至今已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涩折磨,他终于感到精疲力竭,不堪重负。
可他要如何开口?
要怎样才能温柔地戳穿她的身份,却又不显得突兀?
他苦思冥想无果,不免自嘲地长叹一声:脑中天人交战许久,却还是无法对她狠下心来,将早已了如指掌的实情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