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
月仙倒是巴不得翌日就面圣探口风,但皇上发话叫她歇在家里,太着急反而显得刻意,所以耐着性子又等到经筵秋讲那一日,这才终于名正言顺地进了宫。
皇上坐在宝座上含笑看她,她很专注,目光规矩地往下垂,没有任何偏斜僭越,在黄若璞的丧仪结束之后,她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一丝不茍的小姚大人,他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目光太直接,免不了要被她察觉,于是她几不可见地抿起嘴唇,蹙着眉浅浅瞥过来,责备的含义很明显。
皇上的嘴角却越吊越高,眼睛简直要黏在她身上,也不管文华殿跟前还站着两班臣子,孩子气一时上了头,谁劝也不顶用。
月仙觉得好气又好笑,气他当着朝臣们的面失了天子的威严,又想笑他怎么这么些年下来,还是改不了在经筵上盯着自己看。如此想着,冷不防身后传来不重不轻一声咳嗽,听声音,像从是阁臣们站着的地界儿来的,她脸上一凛,撤回手起身退了下去。
皇上当然也听得分明,比起月仙的羞愤,他倒是想看看哪个没眼力见的这么不识趣,擡眼往左右扫扫,正对上姚疏严肃的目光,他心里那股小火苗瞬间就给压下去了——众目睽睽之下盯着老师的孙女瞧,他老人家能高兴才怪。
他理亏,只好老老实实地垂头看书,等挨到讲读结束,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去瞄姚疏的脸色,姚疏无奈地朝他拱手,他心虚,讪讪地咧嘴干笑,笑得腮帮子酸疼。
正殿的人三三两两往左顺门走,皇上方安心回了殿后的穿廊。月仙正饶有兴致地研究桌上未下完的棋局,再一擡头,他人已经走到跟前了,抢先一步按住她的袖子,“阿栩,咱们之间就不要见外了。”见她确实没有要起来行礼的意思,这才满意地笑着问:“你心里,可有好些了?”
抓住了黄家的把柄,劲有地方使,仇有办法报,确实比最初两眼一抹黑时好了不少。
她点点头,“这些时日,是臣太过任性了,在您面前言行无状,臣实在无地自容。”
他打发人去沏茶,笑得十分大度,“你一向最重情义,朕岂会不知?”嘴上说着要掀篇,心里却还是别扭着,忍不住支吾了下,“阿栩,这其实是朕头一回见你如此伤情,朕真的没想到,黄卿骤然离世,会让你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并非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意相信事实,毕竟在他心中,阿栩理当跟自己最要好才对。
但月仙显然并没有敷衍的意思,她很认真地跟他解释,“如您所知,臣其实,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身边人的离世。可蕴英走得太突然,又是受我连累,我既悔恨又自责,这才屡屡失了分寸规矩。”
“三年前姐姐病逝的时候,臣也曾哀痛欲绝,时间看似不长,实则却是因为臣和家人们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日,臣看着姐姐一天天衰弱下去,心早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来回痛过千百次。”
“而蕴英的死,是猝不及防一刀扎进臣的心里,臣没办法未卜先知,自然也不能像对姐姐一样,提前为他的死悲伤。”
他顿时百感交集,想到她短短三年内痛失两位亲友,看向她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多添几分怜惜。
月仙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皇上,请恕臣冒昧,有件事在臣心里压了多年,今日索性也壮胆问问您——嘉宁二十六年端庆宫投毒案,您也觉得,罪责全在宫女赵氏一人么?”
皇上原本正在暗暗思量些宽慰之辞,她冷不丁旧事重提,倒勾起了他的些许回忆。
嘉宁二十六年这桩案子震动了整个京城,从宫苑深处到街头巷尾,人人都在悄声议论。
他其时不过十四岁,跟在嘉宁帝身边学治国理政,还未及两年,朝中事务大多还是祖父统摄,他充其量帮忙分担些轻省简单的。
此案由嘉宁帝亲自过问,三法司协同审理,但总归是关系到太孙妃的人选,他候在殿外,等着刑部尚书等人鱼贯而出,进去瞧皇爷爷,他以手掩面,良久才缓缓叹一口气。
这不是个好兆头,看来这案子着实棘手,他正想说点什么,却见嘉宁帝招招手,叫他到跟前来。
嘉宁帝靠在圈椅里,跟他说话的时候已经需要微微仰起头,“好个一石三鸟的计策,从黄家,到贞妃和你安王叔,再到太子嫔跟武定侯,朕着实没想到,他们竟然妄图牵连这么多人进去。”
擢选名册上虽然刊录了十几位姑娘,但所有人都清楚得很,这静安郡主伴读的位子,实际上还是从黄家跟姚家出。既然姚家小姐中毒生病,伴读的人选也就没了悬念,黄家可谓是这场投毒案的最大受益者。
可宫女赵银铃却是贞妃宫里出去的,贞妃做宫女时跟她关系十分要好。此女后来在太子嫔冯氏的小厨房里当差,手艺也颇受冯氏喜爱,不料她有一日惹恼了太子嫔,这才只好托了相熟的内监,调去端庆宫从杂役做起。
太子当时已经卧病在床,而薛放年纪尚小,反而是嘉宁帝的小儿子安王刚及而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难道会是他起了夺嫡的念头,从而联合宫内的贞妃,指使银铃到端庆宫去伺机谋害太子?
如此看来,太子嫔跟武定侯倒是最无辜的一方,可是他命尚宫局女官询问太子嫔为何恼了赵氏,太子嫔却说赵氏突然对她出言不逊,她一气之下便将赵氏赶了出去,又念在赵氏昔日好手艺的份上,并未将人送进慎刑司受罚。
这话似乎能够自圆其说,可细想之下却处处透着破绽。
太子嫔身边的宫女说,太子嫔最喜欢银铃做的冰酥酪,夏日里一天能用三四盏,早前还叫人送去端庆宫给太子和太子妃品尝,后来银铃能进端庆宫,也是多亏了太子妃尝过她的酥酪。
往下查,一面是外戚,一面是皇子,再加上开国功臣的后人,赵银铃死无对证,只留下重重疑团。
也不是不能查,可是查出来又能怎样?又该怎样?
太子缠绵病榻,太孙羽翼未丰,而他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见天头疼脑热,太医的方子一道道开出来,从早到晚汤药进得比饭食还多,都不知道还能撑不能撑到明年。
若他再年轻个两三岁,那会身体还算硬朗,他定要狠狠惩治这些造次犯上的佞臣,可如今他们薛家祖孙三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正值壮年的安王又被卷进了这回的事端,非但成不了他们祖孙的依仗,反而恰恰是最可疑的对象之一。
即使是一代帝王,到了暮年,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和形势,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寻根究底,唯有暂且如了他们的愿,将此事先压下去,至少要等他的江山稳稳地交付到太子或者太孙的手中,否则一旦将对方逼急了,届时兵变夺嫡,叔侄相争,甚至江山易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万万担待不起的。
只好委屈姚家,也只能委屈姚家。
但姚疏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股肱,他不可能轻飘飘地一句对不住了事。千方百计给姚疏的小女儿赐了婚,但这些还不足以弥补姚家,于是他叫过薛放来,“姚家的那个小姑娘,你之前上端庆宫给父母亲请安时,可见过她?”
皇太孙凝眉想了一会,下巴颏刚要往下点,随即又僵住了,他诚实地摇摇头,“孙儿只有一次瞥见她的背影,她坐在廊下的美人靠,手里拿了一卷书在读,孙儿瞧她低着头很是专注,便叫身边人放轻了脚步,并没有叫她起来。”
嘉宁帝闻言欣慰地笑起来,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好,好,放儿做得对。只可惜她现在生了病,做不成咱们家的太孙妃……”
薛放自觉对她不起,郑重道:“那就等她病好了,孙儿再娶她进宫,我一定好好补偿她。”
十四岁的皇太孙只在功课上开过蒙,对于男女之事却还一窍不通,嘉宁帝不由失笑,“童言无忌,这话你当着朕的面说就罢了,可千万别到你姚先生跟前去讲。朕想接他孙女进来给你做原配正妻,他都不情不愿地,更别说你还想着以后再纳人家入宫为妃,姚疏听了这些话,怕是更要生气。”
薛放有点气馁,俯身闷声找补,“是孙儿思虑不周,那就让姚姑娘自己拿主意吧。她要是不愿意进宫,也由着她去,不管她以后嫁谁,孙儿都擡举她的夫家就是了。”
言犹在耳,可他如今,显然是无法践行这个承诺了。
皇上回过神来,她只是问自己对赵氏的看法,他的思绪却自作主张地飘了这么远。
可是该如何回答她呢?
他也想和盘托出,可这会不会反而引得她对自己和先帝不满,毕竟他们为了朝政安稳,牺牲了姚家去做这个筏子,虽然这并非出于本心,甚至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但事情已然发生了,一切覆水难收。
嘉宁帝当时并未往下追查,但却叮嘱薛放不可宠信太孙妃,黄家表面如愿以偿,实际上太孙妃只空有个名头,他后来又借一桩小纰漏发作,狠狠斥责了武定伯,还将安王妃和世子接进京师,两人被安置在从前的安王府,直到薛放顺利继承大统,才召这位王叔回来将妻儿接走团聚。
先帝对这三家皆有敲打提防,坦白说,薛放还真的无法断言谁是幕后主使。
皇上语气弱下去,“说实话,朕并不觉得此事主谋仅有赵氏一人。”
“她下在蒸米糕中的毒,叫宫中众位御医束手无策,如此罕见的奇毒,断不能是她这样的人能拿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