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
仅仅是一次外放,却让他和阿栩落得彼此对立,实在令他始料未及。
对于阿栩的信,他固然生气,却更清楚地知道,他们只是站在了不同的立场。因处在不同的位置,所看到的,所在乎的,当然不能一概而论。
他饱读史书,通晓经义,不是不肯体恤民情,只是泱泱大国的治理,总有难以两全的窘境,于是不得不权衡利弊,舍弃微末而保全大局。大彰幅员辽阔,千万黎民,难免有人要受些委屈。
这本是帝王之术中最习以为常的平衡之道,她是昭兴六年的榜眼,是他因一己之私亏欠的状元,她如何能不懂得?
她爱民如子,不忍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他完全愿意体谅,可是为什么,她非要不依不饶,甚至连他薛氏先祖的陵寝都不放在眼中?
淇州在她治下不假,但淇州百姓又何尝不是他的子民?
他只是希望能再等等,找一个更稳妥的办法,让祖陵和百姓不必再受水患威胁,而在那之前,他也绝对不会让淇州百姓白白受苦。
皇上拿定主意,叫司礼监秉笔速速拟旨,自今岁起,减免淇州的全部赋税,直到水灾真正得到纾解。至于凤淮两府其余地方,每年按灾情轻重,分别酌情减免三月或半年赋税。
拟完旨,他草草进了些晚膳,趁着天刚刚擦黑,轻装简行去了趟椿树胡同。
姚疏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官袍换下来挂在衣桁上,跟前搁一只青花熏炉,自己躬身在案前临帖。
见圣驾亲至,不慌不忙地搁下笔,绕出来向他请安,“您此行登门,也是为了让老臣做说客,去劝劝姚御史?”
皇上扶他起身,温声说不是,方才委屈的劲儿还没下去,忍不住又添一句,“在老师心中,朕难道就不能有所长进么?”
特特跑出宫,他并非要令姚疏以祖父的名义将阿栩叫回来,而是想问姚疏一个问题。他想知道,为什么在阿栩心里,淇州一隅之地,竟重于大彰万世太平。
“学生记得,《史记》中有言,‘蝮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何者?为害于身也’。眼下祖陵与淇州之困,便如螫毒在手,朕乃一国之君,为天下计,理当解腕求存。只好暂且委屈淇州百姓,稍作忍耐。”
“道理显而易见,阿栩却仿佛不明白朕的苦心,朕想问老师,朕和阿栩,究竟谁对谁错?”
好似又回到嘉宁年间的文华殿,那时候今上还是皇太孙,偶有疑惑求解,也是如现在一般,立刻前来相问,从无拖延。
姚疏手掌撑着膝盖,刚坐下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又再度起身要跪。
皇上大惊失色,伸手拦他的胳膊,却不敢用太大的力道把人按回去,口中忙道:“老师年事已高,坐着回答便是了。”
姚疏转过半边脸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皇上,臣接下来的话,恐怕也算是‘大逆不道之言’。”
皇上的手愣在空中,难道真是自己错了,而阿栩才是对的?
就这一晃神,姚疏已经绕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跪了下去。
皇上呆呆地看着,忽然就想起来,曾几何时,阿栩也是这样,将一双胳膊从自己手里撤回来,躲出去,然后斩钉截铁地朝他叩头。
他等着姚疏说自己错在何处,可姚疏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您和姚御史,都没错。”
一碗水端平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皇上满意,他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朕要护江山安宁,阿栩只为安抚淇州百姓,二者岂可同日而语?”
他语调倏地拔高,惊得外面檐下挂着的一对黄鹂也跟着叫。
姚疏下意识地皱眉往远处看了一眼,但支摘窗早就放下了,便又将视线收回来,定了定神,平静地跟他解释,“与大彰相比,淇州固然仅算得上是弹丸之地,为保漕运和祖陵,或许也可以暂时舍弃。”
“可是皇上,从何叔赟主持修筑芦苇堰至今,淇州已经被舍弃了八十余年,多少人终其一生,寿数也难及耄耋之龄,以‘暂时’二字称之,是否太过残忍?”
老师嘴上说着两人都没错,实则还是向着阿栩。
皇上心里别扭,自己分明不是成心为难淇州的百姓,如今的迫不得已,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朕不先谋大彰之全局万世,又何以谋淇州的一域一时?”
姚疏仰起头,“臣死罪。万岁山祖陵和大彰万世太平,这两者,在臣看来,并不是同一回事。”
“您以为自己在图谋大彰的全局万世,殊不知,在百姓眼中,万岁山祖陵相比淇州,也不过一隅方寸。”
皇上一口气窒在喉头,“倘或因此影响国运,大彰天下动荡,届时谈何庇佑苍生?”
姚疏身形岿然不动,“皇上,淇州于大彰是龙脉福地,可淇州的百姓,只怕并不觉得祖陵是他们的福气。万岁山祖陵护佑大彰国运,代价是近百年不绝的水灾和淇州无数百姓的贱命。”
“朕已然下令减免当地的赋税了,淇州自此之后,不会再有百姓因水灾而饿死。”
他以为这样足矣让姚疏偃旗息鼓。
可姚疏没有。
姚疏叹息着端详他的面庞,真龙天子的命格,长这么大从未吃过苦头,他哪里懂,光有粮食赈济,对淇州而言远远不够,“皇上仁善,可您有没有想过,赈灾的粮食仅仅能供百姓果腹,淇州年年夏汛洪灾,淹毁农田、冲垮庐舍,百姓虽然不致饿死,却依然无法安居乐业、躬耕谋生。”
“淇州田地尽毁,除却粮食颗粒无收,其他作物也难以种植,同样价格的布匹或是牲肉,卖与淇州的价钱,可哄擡数倍有余,而淇州无法自供自给,便只好任人宰割。”
“当地富户要么占据着地势最高的田地,要么在外地置办田产,而最穷困的百姓,但凡有亲戚在别处的,无一不是举家投靠,剩下的要么认命等死,要么出去卖身为奴,长此以往,淇州迟早沦为蛮荒之地。”
皇上沉默不语,半晌才问他,“老师,您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难不成是阿栩叫您说与朕听?”
姚疏哑然,段鸿声在淇州外放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臣年轻时,也曾在芸州任职,普天之下,百姓的生存之道,大抵一般无二。”
皇上知道,姚疏说的多半是真的,大概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放任阿栩在淇州为民请命,甚至眼睁睁看着她因此成为众矢之的。
答应她外放的时候,他满以为自己也能像老师今日一般,放她在风雨中历练,自己静静地守在一边旁观。
可到头来,他沮丧地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心狠的人。
至少在牵涉到她的事情上,他从来做不到心狠。
老师不可能想不到汴河大堤的隐患,更不可能想不到最坏的后果,皇上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近乎绝望的垂死挣扎,“万一河堤溃决,您难道不会害怕?您就笃定朕一定有办法保下她?”
姚疏的目光终于软下来,他别开脸,第一次躲开了皇上审视的目光,“太迟了。从她提出改道汴河行漕,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此时向您服软,她姚栩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沽名钓誉之人。是个献出良策,却顾惜自身仕途的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