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32章
明祖陵位于凤阳府境内,在淇州城北十三里处,据说大彰开国皇帝曾经长居淇州,故而将祖陵建在了淇州城外的万岁山上。
好在淇州就在凤阳淮安两府交界处,月仙把一身行头穿戴完毕,时间刚到寅正,她拢着一双大袖,小心地走到桌边坐下。
绿莺从东厨提了食盒回来,趁着她打呵欠的功夫,一样样端出来在她面前摆开。
她没睡醒,眼底有暗沉的乌青色,这会正伸手揉眼睛,看也不看桌上,“唔,好困……”
回应她的是红鸾毫不留情的嗔怪,“明知道今晨须早起,昨夜还非要挑灯作画,您不困才怪呢!”
她自知理亏,不辩驳,从绿莺手里接过勺子,小口小口地舀碗里的粥喝。
绿莺也不理红鸾,手底下利索地打了个油纸包,“我包了几块点心果子,公子带着路*上吃。”
此行乃是代天子祭祀,她一路乘车,比起直接打马过去,自然慢上许多。月仙含笑接过,“今夜子时之前大抵能回来,届时又要辛苦你们帮我备宵夜了。”
红鸾被晾在一边,满腹委屈正无处发泄,听月仙这样说,顿时又来了脾气,“皇上也真是的,怎么净叫您做些费力的差事?”
这话可了不得,绿莺吓得擡手去捂她的嘴,月仙手里的粥碗也重重磕在桌子上,米汤淋在手上,她顾不得去擦,低声呵斥道:“你跪下。”
红鸾虽然依言跪下了,双颊还是气鼓鼓的,可见打心底里并不服气。
月仙被她搅得彻底没了胃口,便叫绿莺把桌上的饭食统统撤下去,待她走远了才转向红鸾,“姑娘好胆气,在我屋里也敢随意议论起皇上来了!”
红鸾并不怎么怵她,又因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在,便使小性子嘟囔道:“皇上惯会使唤您,也不想想,这么冷的天,您早出晚归有多劳累。”
她歪着头闭目养神,闻言无奈地撇撇嘴,“他知道的。”
“这么大的阵仗,无非是为了震慑凤淮的官员。如果去拜谒祖陵就能让心怀不轨的人打消念头,我倒是求之不得。”
月仙略顿了一下,睁开眼睛看着红鸾,见她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便言简意赅道:“去吧,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起了,皇上这是在帮我呢。”
红鸾轻声道个是,扭身退了出去,换绿莺进来帮她戴梁冠。
绿莺瞧她脸色不好,疑惑道:“是因为红鸾口无遮拦么?”
她说不是,“那丫头虽是无心之失,却也说中了我的心思。”
在她看来,皇上此举的确有些操之过急。
祖陵有守备太监敬香侍奉,今年偏偏一道圣旨叫自己过去,虽然是为了撑腰,为了叫漕运派不敢轻举妄动,但也无异于将她正式地推向了风口浪尖。
君臣争端从严查漕运私盐,转移到姚栩一人之身。
她甚至萌生出无端的揣测,皇上究竟是觉得她设卡查盐没有错,还是因为她是姚栩,所以才会在左顺门出言袒护?
她期盼是前者,但凭着这么多年对皇上的了解,能让一向果决的天子引而不发权衡良久,就足以说明,绝不只是前者。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上大约以为,过了这个正旦节,淮安众官员无有再敢对她不敬之人,可她却隐隐觉得,此举恐怕是扬汤止沸。
马车停下,她的思绪也骤然断开,擡手理了理前襟和衣摆,她扶着长随的胳膊刚站稳,祖陵的守备太监已经迎了上来。
说是相迎,但他由两个小火者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远远望去,倒像是往口袋似的官袍里装了个人拎着。
人到跟前了,自报家门说姓袁,他上半身佝偻,拗着脖子艰难地擡头打量她,而后绽开一个笑,极缓慢地,仿佛这笑扯得脸上疼,“咱家见过姚大人啦。”
月仙暗暗感叹,这守陵的太监几乎和她祖父一般年纪,只是祖父颐养得宜,并不显得老态龙钟。
而这袁太监,脸上的褶子一笑就堆在一起,堪堪遮住的眼尾那块褐色的老人斑,眼窝也松松垮垮地凹陷下去,像干涸了的池塘,他掀开眼皮,露出池塘里死气沉沉的两条鱼,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又扫,大概是想瞧瞧这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后生有何过人之处,竟能接到如此风光显荣的差事。
谒陵是大事,两人相互寒暄几句,袁太监叫小火者去安顿她的随从,自己一瘸一拐地,领着她往皇城里面走。
万岁山上的祖陵,实际上是一座规模较小的皇城。
隆冬时节,万物凋零,唯有皇城内外松柏长青,苍翠庄严。
他们走过长长的神道,两旁是左右成对的巨石雕像,从神兽到文武官员,无一不足,最矮的也有两人之高。
袁太监沉默着在前面引路,月仙同他错开两三步的距离,因他腿脚不便,她也配合着放慢了步伐。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正殿门前,正殿即供奉灵位的享殿,面阔五间,左右各设六间庑房,门口各站了一排宦官,除了两三个品阶高点的,其他都是最末等的火者打扮。他们恭敬地垂着头肃立,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就像方才神道上的石象生。
月仙看得直皱眉头,凤阳祖陵里的宦官人数,可比朝廷定规多出不少。平日守着祖陵,不过是敬奉洒扫,说穿了都是清闲差事,可这吃饷银的人头,未免也太多了。
袁太监停下脚步,轻飘飘地往左右各乜了一眼,两边的“石象生”才活过来,宦官们齐刷刷上前行礼问安,袁太监迟缓地点头,方才神道那一截子路显然是把他累坏了,话音打着颤,他说:“去拿个暖手炉来。”
小火者灵巧地闪身钻进庑房里,莫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跑跳起来像只猴子,眼瞅着快到袁太监跟前了,才乖觉地放轻了脚步,“爷爷?”
袁太监眯着眼,并不计较,似乎很享受底下人偶尔的顽皮,仿佛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一样,他微微侧脸看向月仙,“给姚大人。”
没想到这样小的动作也落在了他的眼里,月仙把手从袖笼抽出来,她是想推辞的,袁太监也看得明白,不劝她,只说:“一会要给先祖敬香,姚大人先暖了手,拈起线香更稳当。”
这话在理,月仙接过暖手炉,颔首朝他道谢。袁太监话很少,只要使个眼神,宦官们就知道该如何当差,这训练有素的架势快赶上军营里的兵了。
月仙便也入乡随俗,静静地捧着手炉等。袁太监吩咐完底下人,转脸瞧见她若有所思,走近两步同她解释,“先祖长眠于此,不敢高声惊扰,姚大人莫怪。”
合情合理的讲究,她抿唇浅笑,表示心中了然。等小火者们将享殿布置好了,她特意走快两步跟上袁太监,朝他比了比手。
点香,跪拜,敬奉,再拜。
她最后起身时歪了一下,差点从蒲团上栽下去,幸亏袁太监及时搭了把手,否则她在先祖牌位前失仪,只怕京中言官又要有的参奏了。
袁太监还是不说什么,等出了享殿,才淡淡吐出两个字来,“备饭。”
这回她没有推辞的立场,早膳用得太少,绿莺给包的点心虽然够,但是马车一路颠簸晃悠,她根本吃不下去,撑到现在已是腹中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