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
因他不愿即刻处置姚栩,这帮人居然搞出这样大的阵仗,实在是出乎皇上的意料。
长跪左顺门绝非常见的进谏手段,准确来说,这甚至是极端情况下对天子的一种冒犯。
短暂的怔忡之后,皇上怒不可遏地抄起炕桌上的茶盏,擡手正要往地上砸,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胳膊在半空中僵了须臾,又缓缓把茶盏放回了原处。
武死战,文死谏。这些人在左顺门外惺惺作态,往小了说,是假模假式的想挣个谏臣的美名,可若往大说,岂不也是暗暗讽刺一国之君阻塞言路、不辨忠奸?
他唇边弯出一个古怪的笑,“且晾着那帮酸儒。没有朕的吩咐,你们谁也不许往左顺门凑。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腊月的风雪够冷,还是他们的膝盖够硬。”
话说完,还是觉得不够解气,皇上一言不发地坐着,视线凝在方才差点砸碎的茶盏上。
戴春风打小伺候他,深知皇上真正生气的时候是极为安静的,正赶上甜食房送了一碟子奶皮,便顺势打个手势叫呈上来,又亲自捧到皇上跟前,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地劝,“万岁犯不着跟他们置气,您肩上还担着整个大彰呢!”
皇上还是不置一词,着指尖点了点炕桌,示意戴春风把碟子放上去。
等他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拢起的眉山才稍稍塌落下去,“朕记得,因灾情紧急,来不及上奏禀明,故而先行拦截漕船卸粮赈灾,是有过旧例的。”
漫不经心地擡起眼,看见戴春风一脸茫然,皇上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往下回忆,“从前听先帝说起过,如今正是要用的时候,朕却记不清,究竟是高宗朝还是世宗朝的事情了。”
他擦干净手,蹬上靴子,叫戴春风去拿大氅来,“朕索性现在就到内阁大库去翻翻看,等朕找出来,看他们还敢不敢再造次!”
内阁大库位于文华殿以南,在典籍房的东面,分为东西两库,经皇帝朱笔批阅过的奏本就存放在西库之中。
皇上铆足了精神要跟左顺门前的文官较劲,在西库里埋头翻找小半个时辰,终于寻到了他要的佐证。
高宗年间确实出过这样一桩事。
甚至也是在淮安府。
凤淮一带,自打大彰开国立朝以来就频受水灾侵害,至今已有百年不曾断绝。也因此,当巡抚擅自挪用漕粮的消息传入京师,高宗皇帝虽然惊诧,却并未降罪或是申斥,反而允准了巡抚的请求。
皇上将奏本装进袖笼,得意地扬起了眉梢,他已经能想象到,那些假模假式的忠臣谏臣,在看到这奏本上的朱批之后,必然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滑稽表情。
心里舒畅,脚步也格外轻快,他还没走到西库外,就见戴春风急急迎了上来,“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正在文华殿等着您呢。”
他登时就没了炫耀的情致,声音低下来问:“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虽然有此一问,但薛放心里有数,能叫这两位长辈时时叮嘱,甚至耳提面命的,无非就是两条,要么是中宫无主,要么是天子无嗣。
往日里被唠叨着立后或是子嗣的事情,他总是烦躁难耐,这会却并没有十分的不悦,甚至还有点啼笑皆非的感慨。
先帝为自己钦点的皇后人选,居然是一位不世出的奇女子,太皇太后跟太后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此人现在正在凤淮做巡抚呢。
结果戴春风说:“奴婢瞧着,不是来念叨老两样的,倒像是为了众位大人长跪左顺门。”
皇上的面色立刻沉了下去,冷笑着吩咐道:“好,那就先回文华殿,至于那群沽名钓誉之辈,正好再跪得久一点。”
他心里有气,但在长辈面前,仍是照旧摆一副恭敬的脸色,进了暖阁,脱下大氅,请了安,装作很意外似的,“太祖母和母亲今日怎的突然过来?”
太皇太后笑得很慈爱,嗔怪道:“眼瞅着要过年了,咱们皇上还日日忙得脱不开身,我们可不是得来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
皇上气呼呼地想,他十五岁登基,至今已经在位十一年有余,却还是总有人无休无止地在身边指手画脚。
前朝如此,后宫何尝不也是如此?
皇上强忍着怒意,直截了当地道:“近来朝政的确繁忙,朕实在一刻也不得闲。”
太皇太后果然严肃地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今日左顺门之事,皇帝务必要慎重处理,倘若有失公允,后世史书之上,必要遭人唾骂。”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似笑非笑,“依太祖母看,今日之事,如何解决才算得上公允?”
太皇太后有心帮漕运派说话,但后宫不好明着干涉朝政,她只好旁敲侧击,“我一个久居深宫的老婆子哪里懂得政事,群臣进谏,想必事态严重。皇帝是明君,自然也明白,对待臣子,最忌讳偏宠偏信。一味护短纵容,反而会在朝中失了臣心。”
她没提姚栩,可后半句说的都是姚栩。
杨太后也听出了太皇太后的意有所指,她自然是很不赞同。
到底姚栩是她的女婿,即使真像外面传言所说犯了错,看在静安的面子上,小惩大诫一番也就是了。
杨太后笑着打圆场,“朝政上的事情,皇帝心里自有计较,咱们跟着瞎操心也不顶用。”
她轻飘飘几句话就叫大事化小,“不管大臣们说得是否称你心意,都不能叫人在冰天雪地里一直跪着。皇帝不发话,他们不敢起来,还是赶紧叫散了吧,万一闹出个好歹,多不吉利。”
皇上很恭顺地点头应承,“是儿子考虑得不周全,这就叫人备些热茶水送过去,儿子也会亲自安抚他们的。”
杨太后放下心来,起身主动去搀扶太皇太后,“老祖宗,您累了吧?我陪您回仁寿宫再说会话吧?”
太皇太后很不甘心,但她知道,皇上根本听不进去自己的话,如果不就这杨太后的这个台阶下,万一真的把皇上的脾气惹起来,反而会弄巧成拙。
于是她也笑着,把手搭在了杨太后的腕子上,两人慢慢地走出了暖阁。
明间里,黄善惠远远瞧着太皇太后眉头紧锁,就知道姑母此番劝说皇上并不顺利。
她端着笑,迎上去行了个万福礼,绞着手指头,眼巴巴地望着杨太后,忐忑地问:“娘娘,文华殿的梅花花苞结得密实,我想折几枝带回去,待过两三天,咱们就能在宫里赏梅了,您说可好?”
黄善惠端午入宫陪伴太后,至此已经在宫里住了半年有余,这个往日在家里被父母百般宠爱呵护的娇小姐,终于也摸清了在宫墙里的生存门道。
对杨太后,她投其所好,杨太后相信邢真人,她就利用邢真人的命格之说,让太后对自己愈发倚重,杨太后忌惮她接近皇上,她就老老实实守在寿安宫不挪窝。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在她提出请求之后,杨太后并没有任何不快,许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不好拘着她,杨太后甚至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当心着凉,你看中了哪一枝,只管叫宫女内监们去折,千万别自己上手,省的冻坏了。”
她又看了看太皇太后,脸孔铁青,嘴唇紧紧闭着,连黄善惠也不愿搭理。
也罢,今天多做个人情便是了,于是杨太后又吩咐黄善惠,“咱们来的时候,南边有一枝蜡梅的花苞已然打开了,你便折了那两枝送去给皇上吧,就说是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