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腊月廿六
金兴茶楼的戏台上锣鼓点正密。演的是《长坂坡》，赵子龙一杆银枪舞得泼水不进，与曹营众将杀得难解难分时，厢房内的宁寿林终于吁了口气，磨了两日的孔家太太总算点了头。他将人送到门口后，心头大石总算落了地。
他坐回桌前，望着吃了一半的桂花冰酪，心下正思忖：小乔和爱乔都喜甜，这冰酪又不能外带。待会和张伯谦签妥正式文书后，便回去将人带过来尝个新鲜。
与此同时，隔壁的雅间里，每当银枪擦着地面迸出火星，或是武生一个后空翻伴着爆喝落地时，福恒那小小的身子总会绷得僵直。
而对面站在凳子上，半个身子都探出栏杆去的木真，小拳头紧攥着，随着台上的打斗无声比划，嘴里还时不时迸出“嘿！”“哈！”的短促气音，看得那叫一个兴头。
“木真这孩子，倒是比你幼年时还要机灵几分。”福嵘的声音穿透锣鼓，清晰地落在侍立身后的小六耳中。
小六望着儿子专注的背影，憨厚的脸上挤出笑：“确实是个皮猴儿，闹腾得紧。就盼着金玲这胎，是个闺女，能安生些。”他搓着手，满脸都是对再为人父的期盼。
“闺女……”福嵘咀嚼着这两个字，眸色一瞬暗沉了下去。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儿，是他心头上的一道结不上痂的伤——灵慧若在，也该七岁了。会是什么模样？定是像她娘，瓷娃娃似的精致漂亮，或许……也会像自己。
他余光扫过儿子发白的脸与紧抿的嘴唇，心底那口沉滞的气，又往下坠了几分。
戏至高潮时，赵子龙怀抱阿斗杀出重围。福恒终于受不住那激烈的杀伐之气，低呼一声，下意识就往父亲身侧缩，小手紧紧抓住了福嵘熨帖平整的西装下摆。
“坐好。”福嵘的声音不高，却让福恒像被开水烫了般立刻缩回手，他挺直了背脊，再不敢往父亲那边靠半分，只余睫毛还在不安地颤动。
福嵘扫了眼四岁的木真，又撇了眼八岁的儿子，心头那点勉强压下的失望又沉沉浮了上来。他端起早已冷透的茶，灌了一口，苦涩直抵喉头。
戏还未散场，他已起身：“回吧。”
汽车很快驶离茶楼，他靠在后座，望着车窗外行人匆匆，白蒙蒙的街巷不断向后掠去。
蓦地，一个侧影撞入他眼帘——街角处，一个身着半旧素色旗袍的女人，接过男人手中的油纸袋，正弯腰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抱上黄包车。那女人侧脸的线条……
福嵘的心脏骤停了一瞬，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停车！”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
吱——！轮胎在雪地上擦出刺耳声响。车还未停稳，福嵘已撞开车门冲了下去，几步跨到街角。糕点铺前人来人往，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哪里还有方才那抹素白身影？只有几个被惊扰的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如同水汽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爷？怎么了？”小六紧随其后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后。
“我看见她了……”福嵘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仍在徒劳地逡巡，“看见…她了。”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灼痛。
小六心头剧震，顺着少爷的目光看去，只有陌生的行人和空旷的街角。他压下翻涌的惊疑——六年多了，少爷从未放弃过寻找乔夫人，可兵荒马乱的，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人怕是早就不在了。不过是无人敢戳破，吊着少爷的一丝执念和半缕魂罢了。
他谨慎地低声道：“少爷，许是…眼花了？”
福嵘没有回答。他如同一尊冰冷雕塑立在寒风里，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惊与喜，绝非错觉！
回到车上，寒气仿佛浸透了骨髓。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福恒被吓得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出。木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紧紧闭上了嘴巴，安静地坐着。
回到福宅后，福嵘靠在书房的大班椅上闭目——站她身旁的那男人是谁？到底是谁？好面熟！我定是见过这个人！
两刻钟后，一张面容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再睁开眼时，眸光锐利如刀，“查！立刻查宁寿林的所有落脚处！”
“立刻！”
小六和陈五对视一眼，随即同声应道：“是！”
约莫两个小时后，一辆宾利碾过西关街坑洼的石板路，稳稳停在“宁安堂”紧闭的木板门前。暮色四合，医馆早已歇业，只有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福嵘推开车门，高大的身影投在紧闭的门板上。他压制着体内横冲直撞的慌惶，缓缓擡手，指关节扣在门板上，也似扣他心头上。
不一会，门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是忘了拿什么吗？”门板“哐啷”被卸下。
门内门外，四目相对。
苏小乔身上还系着做饭的围裙，手上沾着些许面粉，原以为是宁寿林去而复返。待看清门外伫立的人影，她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只剩骇人的青白。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的手无意识地紧攥着围裙。福嵘！那个在梦中无数次浮现的面容，此刻活生生地、带着一身寒冽的压迫感站在她面前！巨大的惊怕与决堤的思念在她脑中疯狂拉扯，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撕成两半。
她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福嵘的目光紧紧锁着她，所有的冷硬在见到这张泪眼婆娑的脸庞时，瞬间土崩瓦解。下一秒，他一步跨入，猛地将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人狠狠箍进怀里！那力道之大，似要将她揉碎了嵌回自己骨血里，生怕再次弄丢。
“小瓷儿……”他的声音沉哑破碎，饱含着无尽的痛楚与失而复得后的颤抖，“我的小瓷儿……你知道这些年……我找你找得多苦吗？”他手臂收得更紧，“我快把天都翻过来了……你怎么能……怎么敢……”后面的话被更深的哽咽堵住，只剩下沉重压抑的呼吸。
他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这一刻，他仿佛找回了半条命。
熟悉的古龙香混着刻骨的思念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她辛苦筑起的堤坝。身体先于意识，苏小乔攥紧了他后背的衣料，脸深深埋在他胸前，压抑了六年多的思念、痛苦、全化作了无法控制的呜咽和颤抖。她爱他，深入骨髓的爱意从未因时间或逃离而消减半分，这份爱是烙印在灵魂里的本能，一旦相见、触碰，便会轰然爆发。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屋冲了出来！宁爱乔原本在喂他的“阿猛儿”，听到母亲异常的哭泣声，立马出来查看。映入眼帘便是：一个陌生高大的男人正死死搂着他娘，而他娘哭得浑身发抖！
“坏人！放开我娘！”一声暴怒的童音炸响！他毫不犹豫地抄起倚在门边的秃头扫帚，使出吃奶的力气，“啪”地一声重重抽在福嵘笔挺的西装裤腿上，留下一条灰白的印子。
他紧握扫帚柄，胸膛剧烈起伏，仰着头怒视福嵘，命令道：“放开！”
这一声“娘”，如同三颗炸雷，同时在福嵘、苏小乔和小六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小六倒抽一口冷气，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苏小乔和那怒目圆睁的孩子脸上来回扫视。
福嵘搂着苏小乔的手臂猛地僵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她，目光如冰锥般钉在孩子身上。那眼神，是冰冷的审视，甚至带着些许杀意……这孩子像极了他的小瓷儿！精致，漂亮。可瞧着至多四五岁…显然…不是自己的种！
苏小乔被儿子的声音惊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重逢的悲喜。她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宁爱乔，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了调：“爱乔！回屋去！快回去！”
“我不！”宁爱乔在母亲怀里奋力挣扎，小手死死攥着扫帚柄，眼神依旧凶狠地瞪着福嵘，“他要欺负娘！我要打死他！”
那份固执和护短的狠劲，让福嵘看得心头莫名一刺，竟有一丝荒谬的熟悉感。
苏小乔心胆俱裂，她怕福嵘伤害孩子，更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被彻底碾碎。她用尽力气，强行将挣扎的儿子抱起来，“爱乔，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