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四年后，民国二十六年，新历七月廿九。
“轰隆——！”
“砰——！”
“轰隆——！”
宁寿林在睡梦中被连声巨响吓醒，猛地掏出怀表一看——凌晨两点！他胡乱披上件外衣，趿拉着鞋就往宁安堂疯跑！
同一时刻，宁安堂的后院里，四岁的宁爱乔被苏小乔紧紧搂在怀里。“别怕，娘在！”小男娃攥紧她的袖口，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却没掉一滴泪。
“小乔——！爱乔——！”宁寿林一撞进医馆就扯开嗓子喊，直到瞅见娘俩平安，高悬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爹爹！您脚……流血了，好多血！”小男孩糯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苏小乔赶紧放下孩子，“寿林你快坐下，我去取药箱！”
“嘶——！”宁寿林这才发现自己跑得太急鞋掉了都不知道，脚底板被碎石划得血刺呼啦。方才一门心思惦念妻儿，这会儿神经一松，疼得直龇牙。
苏小乔蹲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替他挑出脚底板的碎石子，“万幸！伤口都浅。”冷不丁擡头剜他一眼，骂道，“下回再急也得把鞋穿好！你当自个儿是铁打的？”
宁寿林瞧着她跟只炸毛猫似的，忽地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还敢笑！真扎了破伤风，会抽搐送命的！”尾音忽然噎哽，她低头专注着手中的绷带，力度放得极轻：“总是这么不顾着自己......”
“我有数的。”宁寿林望着炕上蜷成一团，睡熟了的爱乔，指尖替他掖了掖被角，“不为旁的，就为你娘俩，往后的每一步路，我都会踩瓷实了走。”
处理完伤口后，宁寿林撑着炕沿起身，“你也歇吧，我过内诊室那边。”走出门口又回头：“这段日子就不回了，一家人不待一起，夜里不踏实。”
“好，你快去歇吧。”
三人睡下都不够两个钟点，防空警报和轰炸声又再次响起，宁寿林飞快从屋内跑出，扯着妻儿就往地窖里奔。
三人在地窖里蜷作一团，外头爆炸声似永无止境般，苏小乔用棉被紧紧捂住孩子的耳朵，宁寿林将妻儿箍在怀里，时不时翻看怀表——从凌晨到现在，表针走了10圈，轰炸间歇最长没超过20分钟。
怀表分针跳过12点时，廿九号终于熬过去了，他望着妻儿干裂起皮的唇，哑声道：“我上去寻些水、粮来。”
苏小乔猛地攥紧他衣角，“小心！”
宁寿林拍了拍她手背，点头。
水还没滚沸，鸡蛋还没煮熟，头顶再次传来了山崩地裂的轰响：
“轰隆！轰隆！砰！轰隆！砰！砰！砰！轰隆！砰！”
宁寿林一跌一撞地爬进桌底，顶上的八仙桌抖得似要散架，他也顾不得了，抄起没开的水壶，提了篮青菜便往地窖奔。
地窖门一开，就撞见上了一半阶梯要出去寻他的苏小乔，“快！进去！”
三十号比廿九号更教人绝望难熬，天上的炸雷虽少了，可街面上的枪声和爆炸声却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就会破门而入。
地窖里扬起的尘土呛得人嗓子都冒火，大白菜三人啃了半个，水是喝得一滴都没有，喉头仍是干得发紧。
宁寿林再次上去装水，一出地窖就看见南开大学方向腾起蘑菇状浓烟，热浪隔得那么远都烤得人脸颊发烫！烤得人心脏生疼！
又熬过一天，三十一号。轰炸声、炮击声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再出现，但街头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枪响，有时还会伴随着女人的惨叫，很快便戛然而止。隔不了多长时间，同样的戏码换个方位又会再次上演。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离远都听得人心头发怵！
一家三口在地窖里躲到八月二号才敢露头，简单吃过早饭后，宁爱乔蹲在墙角玩螳螂。听着爹娘在屋里压着嗓子争执。
“你和孩子留在这儿，我去阿桂嫂那瞧瞧，很快就回来。”宁寿林将药箱往肩上一甩。
“不成，要去一道去，要留一道留，”苏小乔也拿起急救包往腰上一挎，“与其提心吊胆两头顾，不如待在一起。”
“炸区太险了，我不同意，外头说不定还有鬼子巡街。”
两人僵持不下时，宁爱乔走了进去，“爹爹抱抱，爱乔要跟爹爹去寻阿桂婶。”
“爱乔乖，听爹话......”话未说完，苏小乔已将虎头帽扣在儿子头上，帽檐下露出的眼睛亮晶晶的。“你昨夜才说，一家人不待一起，不踏实。”
一家三口赶到炸区，放眼望去没一间囫囵屋子，宁寿林把孩子抱到一块平整的断墙上：“爱乔就坐这儿，不许瞎跑。爹和娘去那头寻人，你扯开嗓子喊就能听见。”
他捡起一根烧得焦黑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直径约莫五步路，伸出尾指，“爱乔不能踏出安全圈，成不？”
爱乔乖乖点头，伸出小尾指跟他拉钩。大人走后，他蜷腿蹲在砖缝前，摸出怀里的竹筒，放出螳螂“阿猛儿”。指尖拨拉着一只黑头蚂蚁往阿猛儿嘴边送。瞅着第四只蚂蚁被啃得剩半拉身子时，忽然听间西侧瓦砾堆里传来尖细的哭喊声：
“哟，银圈圈！”
“那是奶奶的戒指！还我！”
“死开！再嚎就给你开瓢，让你跟这老货凑一对！”
“赵赤金你、你不得好死…”
“再咋不好死，也比你奶强，你奶死在东洋狗的轰炸机下咯，你爹你娘保不齐也埋在哪条石缝里，”说罢，瘦猴儿似的小子笑得前仰后合。忽地缺了一角的左眉一挑，学起他爹的狠劲，“俺爹说了，乱世里，老天爷只给狠人饭吃！”
“陈萍安，过来。”
两人同时往左边看去。赵赤金拧起眉头。他爹说过，谁都能惹，就不能惹宁安堂那小崽子，像他们这种吃‘夜露‘的人，少不了跟医馆打交道。
他把银戒指往兜里一塞，拔腿要走。
陈萍安攥紧宁爱乔的衣袖，“爱乔，他、他拿了奶奶的结婚戒指。”
“还回来——”宁爱乔声音不高，却透着股寒气。
“关你屁事？”赵赤金狠吸溜一下鼻涕，扭头就走。
石缝坑里突然窜出一只灰鼠。宁爱乔一脚踢过去，灰鼠“啪”一声砸在赵赤金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