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原本只需四天的行程，两人折腾了七八日才风尘仆仆到了天津。
休息两日后，宁寿林带苏小乔去了西关街的“宁安堂”医馆，他将门板“哐啷”卸下，对苏小说：“这里空了十余年了。”
风一扬，积年的灰尘混着霉味呛得苏小乔掩嘴干呕。
宁寿林想将她扶至条凳上，扫了眼凳面，积了一摞灰尘，又尴尬地驻了足。这间比杭州的小旅馆房间大不了多少的铺面，砖缝里还嵌着陈年药渣，窗纸破了好几处，透着冷风。他声音有些发涩：“妹子…委屈你了。这地界…偏了些，也小了些。”
苏小乔喘匀气后，擡眼看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这儿东西都齐全，拾掇拾掇还是好的。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已是老天爷开恩了。”
从再遇到一路逃难，苏小乔要么是狼狈不堪，邋里邋遢，要么就是裹得只剩双眼睛。如今人收拾出来了，一独处，宁寿林就显得局促，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干脆就挽起衣袖干起活来。
见气氛太安静，他又找起些陈年话头：“宁安堂在爷爷手里也曾气派过……那会儿开在东门里的户部街，临着世家大宅、官署衙门，诊金虽收得高，可…给官老爷、富商们瞧病，药方里重一钱轻一钱都怕掉脑袋，每回爷爷出诊祖母就提心吊胆。爷爷性子颇为圆滑，也算有惊无险，后来到我爹……”
他顿了顿，那往事过于沉重，声音便带点低落，“到我爹，因不肯帮那总兵的夫人谋害小妾的孩子，便被冤偷窃，打折一条腿，打那起就搬到了这儿了。”他环顾这逼仄昏暗的铺子，扯出个苦笑，“这儿虽说穷人多，病也杂，可这人心…到底干净些。”
苏小乔手中的抹布顿了顿，轻声道：“能在这干净地界悬壶济世，便是顶好的事了。宁伯伯，有风骨。”
他避开她的目光，耳根一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剥落的漆皮：“嗯！最要紧是问心无愧。”
“那后来呢？宁大哥为何会弃医从商？”
他话头猛地刹住，像被什么噎住了，“……父亲母亲走了后…我就……我嫌…嫌医书压得人肩太沉，也嫌它换不来金山银山，便锁了……”医人不能自医的痛，终是咽碎在肚子里，实在难以与人言。
“做盐商这些年，攒了点余银，终是不忍传世祖业落我手里头绝了迹，这不，老天让我遇见了小乔妹子，也算是了我未竟的心愿。不然我真难两头顾。”
苏小乔看着他，目光诚挚：“宁大哥这份心，比金山银山贵重。能帮衬着把宁家的根脉续上，是我的造化。”
宁寿林看她未再追问，像是松了口气。
这时宁寿林昨日找的两个打扫卫生的妇人来了，他从内袋摸出几枚铜元塞给门口婆媳：“阿桂嫂，刘婶！这些药柜、诊室、和后院就劳烦两位多操劳了。”他指向苏小乔，“我妹子有身孕不便，爬高爬低的活儿，你俩多担待。”
苏小乔忙接口：“嫂子婶子多受累，我帮着打下手，递递东西总能行。”
“东家，姑娘，且放心吧！在这西关街，咱婆俩干活没叫人不放心的。”话一落，阿桂嫂便抄起秃毛扫帚就扑向角落。刘婶闷头提桶奔向后院水井。
宁寿林背起空药篓，对苏小乔说：“我去街口那家药铺盘些货，晌午前回。”走出门口又回头看她，“午膳你不必张罗，我去曹记打五香驴肉回来给你能尝尝，那叫一地道。”
“好。”
晌午时分，宁寿林果然拎着油纸包回来，还捎带了几个驴肉火烧和两样小菜。药铺盘货顺利，他脸上带着点轻快。
阿桂嫂和刘婶已把前厅擦洗得见了木色，正歇手。
宁寿林招呼道：“嫂子婶子辛苦了，快洗把手，先垫垫肚子。”油纸包一打开，浓郁的肉香混着酱香瞬间飘满屋子。
阿桂嫂吸着鼻子笑：“哎哟，曹记的驴肉！东家破费了。”
宁寿林把火烧掰开，夹上大片的驴肉递给苏小乔：“趁热，他家这卤汤地道。”
苏小乔接过，咬了一口，驴肉软烂咸香，火烧酥脆，暖意从喉咙直落到胃里，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也消解了几分。
四人围在刚擦净的诊桌，就着简单的饭菜吃起来。阿桂嫂吃得快，直说香；刘婶话少，默默给苏小乔碗里添了点菜；宁寿林看着苏小乔脸色比早上好些，心下稍安。这片刻的烟火气与宁静，在这尘埃未定的医馆里，显得格外珍贵。
阿桂嫂婆媳干活是麻利人，加上苏小乔帮手，三人用了两日光景便把医馆里里外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宁寿林是个极其节俭的人，不想铺张浪费，直接选了明日的二月初二“龙擡头”这吉日开业。
次日，日头爬上西关街低矮的屋檐时，“宁安堂”门口挂了红绸，点了串鞭炮便算是开业了。
门边摆了块半旧的木牌作为噱头，墨迹淋漓：「义诊三日，贫者赠药。」
苏小乔坐在诊桌后一上午，偶尔有街坊们探头探脑，却无一人进内。
到了日头西斜时，终于，一个裹着破棉袄的老妇蹭了进来，枯手攥着个小男孩，声音抖得像风里的破布：“大…大夫…听人说，这里能免费瞧病？我孙儿咳得见血了…能不能瞧？真…真不收钱？”
苏小乔示意她和孩子坐，又看向孩子，手指点向脉枕：“伸手搭这儿。”
小男孩怯生生伸出手，老妇却一把捉住孙子手臂，声音急切且惶恐：“姑娘，咱真没钱……确定是免费是不？别等瞧完了再……”
苏小乔露出温和的笑，语气笃定：“大娘您放一百个心，咱门口牌子写得明明白白，‘义诊三日，贫者赠药’。宁安堂是百年老字号，童叟无欺。”
她轻轻拉过孩子的手放在脉枕上，三指搭上孩子的脉搏，片刻，又看了舌苔：“肺热伤阴。别怕。”她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麻利抓了几味，用草纸包好塞进老妇怀里：“三碗水煎一碗，早晚温服。忌辛辣。三日后复诊，还是不收钱。”
老妇攥着药包，浑浊的眼泪砸在她手背：“姑娘是活…活菩萨…这条街…就缺您这样的善地啊！”
在门口瞧了一会儿的汉子，见那祖孙真得到了免费诊治，便大了胆子，走进去。他一进门，就把衣领扯开，露出半边肩膀，右胳膊肿得发亮，青筋虬结，他龇着牙：“大夫…这儿是昨日被车杠撞的，今儿疼得…拉不了活了。”
苏小乔一看汉子胳膊肿得厉害，心里没底。她在德善堂学的多是妇人千金科和小儿顽疾，外伤通理尚可，这般严重的筋肉扭伤她处理经验不足。她强自镇定，问留下来做工的阿桂嫂：“阿桂嫂，宁大夫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宁寿林就背着个药篓回来了。他一眼瞥见汉子伤势，在苏小乔相邻的诊桌坐下，“这位大哥，劳驾移步这边。”又对苏小乔点点头。
苏小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汉子落座后，宁寿林熟稔地在他肩臂处按压探查。“是这里疼得钻心？这里呢？”
“嗷——大、大夫…轻点儿…嗷——！”汉子疼得涕泪横流。
“骨头没折，肱二头肌长头腱扭了，瘀血堵得厉害。”宁寿林取银针，快如闪电，在肩髃、臂臑等xue位刺下，乌黑的血珠滋滋冒出来。
然后拿钢笔写下药方：桃仁、红花、当归尾……
苏小乔接过药单，迅速按剂配好药粉包好。两人动作行云流水，像配合过无数次般默契。
“用一两温热黄酒调匀了，厚厚敷上。三天，这条胳膊便能活动了。”宁寿林将药包递给汉子，“我这儿没有黄酒，自个去街口打点。”
汉子拿过药包，小心翼翼问道：“大夫，这…多少钱？”
宁寿林习惯性的回了句：“随意付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