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亡证书
阵亡证书
5月开始,昆明连连收到噩耗:3日,日军从缅甸入侵,攻占芒市;4日,日军占领龙陵;10日,日军占领腾冲......
几日前,报纸上登了惠通桥被炸的消息,桥断了,波涛汹涌的怒江形成一道天堑,将来势汹汹的日军拦在了怒江以西,昆明的百姓终于可以暂时松了口气。但对于100师的眷属来说,惠通桥是远在缅甸家人的生路,桥断了,眷属们最后的希望也消失殆尽。他们知道,无法渡过怒江的日军只会把怒气发在被围困在缅甸的中国军队身上,100师便在其中。
那日在戴太太家听完话之后,100师的太太们也不再哭哭啼啼。他们虽然心系丈夫,但都把担忧装进心里,白天里他们做着自己的活儿、照顾家里的老老小小,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敢偷偷发泄自己的思念之情,将眼泪藏在被子一角。
100师的消息只能从报纸和电台广播中得到一丝半点,盛月荷每日和太太们分享报纸上的消息,今日她拿到的是国内转载的《印度快报》上的新闻,100师收复东枝,新闻中引用了一位英国贵族说的话:“我原以为中国人不能做什么,现在看来他们确实能够做点什么。”
盛月荷的新闻还没念完,就被罗雅思打断,她没好气地说道:“他们英国佬溜得最快,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们?你们听我这个消息,那才叫痛快!”说完,她迫不及待地开始分享起来:“杜军长给委员长打电话了,说鬼子拿咱们的俘虏当盾牌。戴师长急中生智,大喊‘是中国人就趴下’,打得鬼子措手不及呢!”
“我听说孙师长的38师在仁安羌还把逃跑被包围的英缅军给救了,要我说就不该救他们。”小雨忿忿不平道。
“怎么都是上个月的消息,现在的没有吗?”一位名叫丽珍的太太脱口而出。
丽珍的问题让大家陷入沉默,好消息往往在报纸上出现得最快,可若没了消息,那恐怕就是只有坏消息了。
果然,太太们的预感成了真。又过了一个多月,昆明街头挤满了从缅甸退回来的士兵,他们大多都身受重伤,拖着残缺的腿、挂着断了的胳膊,在昆明街头坐着。他们离开昆明时,眼里满是神采,如今眼睛里却是无尽的悲伤和愤怒。
盛月荷在伤兵中遇到了刚入城的邱小五。看到亲人的瞬间,邱小五忍了几个月没掉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堂堂第五军军长身边的警卫员,此刻在月荷面前才展露出孩子的一面,这半大小子抱着月荷婶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荷把小五带回合聚宅院,穆老三带他去洗澡。本来不是饭点,但孙妈和阿菊在厨房里专门为他做了一桌子菜,月荷也在一旁做着新学的鲜花饼。穆老三从浴室走出来,跑到厨房里摇头叹气:“这孩子身上都是伤,腿上被蚂蝗咬的,没一块好肉。”
“人是全乎的吗?”
“二少奶奶,人倒是全乎的,没有少胳膊少腿,还是比其他回来的那些伤兵运气好些。”穆老三说着便走到阿菊跟前,小声嘱咐了句:“多放点辣椒,我们湖南人都喜欢吃辣。”
阿菊没好气地怼道:“辣什么辣?现在小五身上都是伤,吃辣的会加重伤口感染,你不懂就别瞎指挥。”
穆老三无奈叹叹气,默默拿上钱便上街给邱小五买止血化淤的膏药去了。
洗完澡后的邱小五出来,看到一桌子菜,也不顾客气,端着碗就大口把饭和菜往嘴里塞,眼看着口腔都要被塞满了,也丝毫不停。
孙妈看着这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疼惜地说道:“这孩子,你慢点,别噎住了。”
话还没说完,邱小五鼓着嘴定在桌前,他极力想把饭菜吞进去,可食道就是不听使唤,他噎在那里,涨红了脸。
“快,水!”
阿菊听到月荷的话,忙端了一碗水来,小五一碗水下肚,才终于舒服了许多。感觉好些的邱小五看到这满桌子的菜,眼睛里悲伤的情绪溢了出来,他哭着大喊:“我还可以活着,回来吃到这些热乎菜,可他们怎么办啊?”
盛月荷知道小五说的“他们”指的是他的战友们,她轻抚着孩子的肩膀,问道:“小五,你想说什么?你慢慢说,我们都听着呢。”
“我们一换防,英国佬就带着部队溜了。鬼子一直在增兵,飞机天天往我们阵地上轰。英国佬的飞机开始还飞几次,和日本空军抗衡一下,可后来连影子都没有了。我们撑了好久,实在打不过了,军长让我们撤退。我们知道他是要保住我们第5军,可我们根本就不服,要不是英国佬天天让我们到处救他们,我们还有力气跟鬼子打!”小五说到这里,愤怒地捶了捶桌子。
“那你们怎么回来的?”阿菊问得小心翼翼。
“从野人山回来的。英国人让我们以难民身份逃到印度再回国,还让我们入境缴枪。仗是我们打的,凭什么要把我们的武器给他们?杜军长带我们从野人山走了回来。”邱小五低着头,脑海里回想着那日的场景:
电话那头的长官让他们迅速占据密□□,杜军长一直说着军队的实际情况:伤亡过重,无法整合兵力作战。可对面那位长官丝毫不顾杜军长说的实际情况,还把他的电话给挂了。他们奉命到达密□□,如杜军长所料,日军56师主力团比他们快了一步。那天,杜军长气得捶胸顿足。
“野人山是哪里?”月荷问道。
“是密□□以北的一片森林,缅甸人这么叫的。开始我还给军长夸下海口,不就是爬山吗?熊飞岭那么险峻,我和阿坤还不是照样爬上爬下的。可进了野人山才知道,那和我们熊飞岭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进了林子里,擡头都是比人还大的树叶,根本看不到天空,进去了连白天还是黑夜都分不清......”
邱小五讲着那些经历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太太们赶到合聚宅院想打听自己丈夫的消息,可她们听完小五讲的话,都再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他们突然觉得,如今在昆明街头缺胳膊少腿的那些士兵都算是幸运儿。3万多命丧野人山的士兵们,他们有的死于蚊虫毒蛇,有的死于有毒的野菜野果,有的被蚂蝗吸尽血液,有的被饿狼活生生咬断脖子......
小五说完,感觉心中憋着的怨气终于抒发了出来,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他擡头才看到身边已经围满了100师的太太们,看着那些带着一丝期待的眼神,小五面露难色。他低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对不起各位,100师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他们奉命殿后。我们走时,他们驻守在八莫附近。至于现在,军里也联系不上他们了。”
邱小五在合聚宅院和喻家舜一起睡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他便收拾好行装,回军部复命了。送走邱小五后,盛月荷准备带着穆老三上街找老师傅打店里需要的货柜,正走到院子里,便听到了院外面的敲门声。穆老三忙赶去把门闩拉开,门外站着两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粗布衣裳的女孩问道:“请问,月荷婶婶在家吗?”
盛月荷和阿菊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来的是秦敏,她应和着,被阿菊扶着快步走到门口,将秦敏和小芽迎了进来。
“你们怎么到昆明来了?”月荷拉着两个女孩子进屋急忙问起来。
两个小姑娘听到月荷的话,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秦敏抹着眼泪说:“鬼子把九桥镇给屠了,他们找不到上熊飞岭的路,放火烧山。婶婶,几千年的古树,都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
“他们让伊兰带路上山,伊兰带着他们进了死路,就再也找不到了。”小芽也在一旁哭得不行。
盛月荷听到秦敏的话,顿时间觉得头晕目眩差点倒了下去,阿菊上前把她扶到椅子上,又在一旁给她点了一支安神的香,她这才扶着肚子勉强平复下来。
“那你娘、你叔呢?熊飞岭的其他人呢?”盛月荷紧张地问道。
“阿正哥哥来了,他们的人帮忙把熊飞岭的村民都移到了澜竹寨,没人带路,鬼子就算把山烧光了也找不到澜竹寨的。我本来也想留着杀鬼子的,可阿坤他们已经半年没有音讯了,报纸上说100师通讯断了,娘就让我护着小芽来打听他们的消息。”
说完秦敏抹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开口,眼神中充满期待:“婶婶,他们有消息了吗?”
盛月荷一脸为难地摇头,她看着眼前两个女孩子期待的眼神转为失落,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小五回来了。”月荷提起道,这可能是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好消息。
“真的吗?”两女孩齐声问。
“嗯,但他是军部的,和100师不在一起。他经历了这场战争,心里很苦,你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估计能给他一些安慰,有时间去军部看看他吧。”怀了孕的月荷体力没有以前好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说几句便要喘几口气。
秦敏和小芽见月荷这样虚弱,便起身告辞准备去位于翠湖公园的军部,走时还留下了他们在这里的住址。
两个小姑娘离开后,盛月荷也没有力气出门了,她被阿菊扶着准备上楼休息。突然,院子外面又传出“咚咚咚”的敲门声。
“今天还真是巧了,一波又一波的来人。”穆老三念叨着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人让他们吓了一跳。
颜行峰站在门口,他的军服早已破败不堪,头上的军帽也不见踪迹,肩膀上挂着一个重重的布包。看到月荷的瞬间,他眼眶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拿着两个信封的手不停地颤抖,那信封外用绳子捆着两朵菊花。盛月荷看到那两朵菊花的瞬间便明白:颜行峰手里拿的是阵亡证书和写给眷属的遗书。她连连后退,不愿意接受颜行峰手里拿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