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路亦是新道
离路亦是新道
“哐当!”
江口县日华区的歆生路上一阵骚动,众人围在云杉咖啡馆门外看热闹,一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大呼小叫,地上洒满了破碎的玻璃和破碎的红砖块。
“俞子安!谈好的事儿,说变就变什么意思?这江城真是你说了算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身穿和服的日本人指着那身穿宽旗袍的女人窃窃私语。人群中特别市政府的职员认出那女人,他鼓起勇气,上前轻拉女人的衣袖,小心翼翼说道:“盛掌柜,共荣圈共荣圈,得共荣啊!”
盛月荷一辈子没这么大声过,她生怕自己声音不够大,又故意提高了几个声量:“滚开!他俞子安算什么?不就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吗?”说完,自己心里都有点虚,脸上恐惧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又转为凶巴巴的样子。
话音刚落,咖啡馆里涌出几个彪形大汉,他们一起擡起瘦小的盛掌柜,进了云杉咖啡馆。
众人叹气摇头,为这位鲁莽的女人捏了一把汗。井村在人群里看完这女人发疯的样子,转而跟着人群走到斜对面的大烟馆门口,靠在墙边和老板寒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云杉咖啡馆门口。
盛月荷被绑着擡过坐满日本人的咖啡厅,送到楼上走廊最里的办公室内。一进门,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大汉们立刻把盛掌柜放下来,为她解开身上绑着的绳子。盛月荷擡头看到坐在最里面低着头的男孩,他额前的头发遮住低垂的眼睛,身上穿着俞家家丁特有的白色粗布衣裳,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看着是如此的无助。
盛月荷眼眶里泪水打转,她缓缓走上前,轻抚上沛霖凌乱的头发。薛沛霖视线随着那双鞋向上,看到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再也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抱着月荷痛哭起来,他哭得撕心裂肺,让周围的人心痛不已。
“我救不了欣然!我什么都做不了!”少年扯着自己嗓子哭嚎。
盛月荷闭着眼睛,双手更加用力,把这个绝望的少年深深埋入自己的怀里,她洁白如玉的手上接着一滴滴滚烫的泪水。
许久,平复的月荷缓缓开口:“沛霖,走吧,离开江城。”
“可欣然她......”
“欣然找到了,我们在江边给她立了个坟头,等我们把鬼子赶走,就回来给她立个大大的碑。”此时的盛月荷已经恢复理智,她手轻柔的在沛霖的头上抚摸着,仿佛要以此磨平他全部的忧伤。
“我不想走,我要给欣然报仇。”薛沛霖说这句话时,眼里都是戾气。
在一旁窗边站着半天未开口的俞子安提醒道:“你报不了仇的,只要你一露面,白川一定抓了你,到时候你什么都做不了。”
“那就放他们在这里为所欲为吗?”沛霖不服气地问。
“这就是现实,你得认清。”俞子安依然是慵懒的语调,让人猜不出他的情绪。
“沛霖,”月荷蹲下身子,双手扶住沛霖的脸颊,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得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扭转现实,否则所有的仇恨与愤怒结果都只能让自己痛苦。”
沛霖似懂非懂地点头。
家丁阿顺敲门进来,走到俞子安身边小声说道:“老板,都准备好了。”
俞子安起身,低头整理好自己的衬衣,将挂在椅子上的白色西服外套穿上,拍着沛霖的肩膀就走了出去:“走吧小子,活着好,活着才有希望啊!”
云杉咖啡馆的后门开在里分里一两面围墙对立的小巷子里,阿顺警惕地踏出后门,左右张望一番,确定无人后朝里面的人点点头。薛沛霖低着头匆忙上了一辆小货车,在中间敞开的木箱子里蹲下,阿顺随即跳上车,准备将那木箱子关上。突然,沛霖拦住落下的箱盖,不舍地看着月荷说:“嬢嬢,你要是有机会见到母亲,请告诉他孩子不孝,让她等我回来接她。”
还没等月荷开口,俞子安跳上车,擡着箱盖小声对沛霖嘱咐道:“你不用担心你母亲,白川吉野对她的感情比对你深。你只要记住,跟着他们到重庆去。”
“我要去延安。”薛沛霖想起那晚把他从下水道里救出来的那位老板。
“只要不在江城,哪儿都好。”俞子安说完盖上箱盖,跳下车拍了拍货车的铁皮,示意司机开车。司机起火,那辆载着薛沛霖的货车缓缓前行。盛月荷听到这声音才敢放下心来,可巷口传来的日本话让她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停车!你们干什么?”一个十七八岁的日本士兵擡着枪警惕地向他们靠近,他的声音颤抖,看样子是个新兵。
阿顺拍着犹豫不决的司机,大喊着:“走!走!”
那个新兵看到自己的命令没有起到效果,他瞄准小货车的车轮,一枪下去,子弹从车的后车轮的右边划过,眼看着车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他大声喊道:“异常!有异常!”手里的动作丝毫没被这喊声所影响,他快速将枪上膛,对准车的后车轮,这次他确定自己一定是瞄准了。
“砰!”
一声枪响让他愣了神,他正奇怪是谁先开了枪,眉心涌出的血让他无力思考,一瞬间他看到不远处那个穿着宽旗袍的女人,她手里握着那把德制勃朗宁,她的手抖得厉害。紧接着他看到一片蓝天在他眼前旋转,他仿佛掉进无尽的深渊里,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是还没有杀死一个敌人,他还不甘心。他努力把眼睛睁得老大,但也无济于事。
盛月荷眼睁睁看着那个和沛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她,那双眼睛里是惊讶、愤怒和不甘。他的眼睛刻在盛月荷的脑袋里,如恶魂般挥之不去。那是一个日本士兵,可她看着这可恨的日本士兵,眼泪竟然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大口呼吸着,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抖得如筛子一般。
俞子安在喊什么她根本听不清,只知道有一个人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咖啡馆里拽,拽到二楼办公室里,有人给她涂抹着什么,她也认不清,只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多了许多血渍和伤口,自己那双眼睛渐渐变成那个日本士兵的,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睁开。
俞子安看到阿顺拉着月荷进了咖啡馆,赶紧上前查看那日本士兵的鼻息,确定人已经没了气,他又擡头看到空无一人的箱子,瞬间松了口气。听到巷口的脚步声,俞子安知道是警察署的人来了,他赶紧进了咖啡馆,将后门紧闭。
井村命令警署的人将这个日本士兵的遗体带回后,他继续在云杉咖啡馆对面守着看盛月荷什么时候出来。不一会儿,井村就看到被打的满脸是伤的盛掌柜被那几个彪形大汉给推了出来摔倒在地上,她一脸失魂落魄,木然地朝和菓子店走去。
井村准备擡脚跟上去,看到俞老板从咖啡馆走出来,径直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这让他感到紧张。他一直跟着james在军事区,从未和这个俞子安照过面,他不可能认识自己。可那人的眼神分明就是盯着自己在看,难道他认出来了?井村一脸警惕,看着这人越走越近,手不自觉地伸到和服里,摸着枪把。
俞子安走到他身边,微笑着和他点头,便擦身而过,对着身后的大烟馆老板问道:“木寿老板,刚刚的枪响怎么回事?”
井村听到这话,抢在木寿老板之前开口:“您刚刚没看到?”
“害,我刚刚出气去了,哪还看到这些?您是......”俞子安眯着眼,歪着头问道。
“木寿老板的一个朋友而已。”井村回答自如。
俞子安确定眼前这人就是沛霖说的井村,那个古怪的上等兵。他微微点头,转身走进店里,快速进入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上门瘫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竟然被盛月荷猜对了,薛沛霖失踪后,白川吉野真的派人随时跟踪着她。就是因为这个人,盛月荷要承受自己手下一顿打,他气得一拳锤在地板上。
夏日的夕阳最为绚烂,橙色的日光霸道地给宾阳门两边的城墙染成红色。阿菊站在和菓子店门口踮着脚、伸长脖子望着宾阳门方向,她手里拿着那块写着“死”的门板。街上其他商户听到宵禁的命令,已经开始收拾摊上的货物,准备打烊了。宪兵队一家家检查,没来得及关门的中国商户会被毒打一顿。看着越来越近的宪兵队,阿菊皱着眉头,一脸焦急的样子。还没看到自家姑娘的影子,她只有寄希望于天。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不停念着:“佛祖保佑,保佑我们家姑娘,保佑小少爷。”
临近关城门之时,盛月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门口的日本卫兵鞠躬递上通行证,她走回和菓子店时如行尸走肉般,阿菊抱着她哭,她感觉伤口有些疼,但已经没有力气去管了。
阿菊扶着月荷进店后,赶紧把门板放上,屏住呼吸听到宪兵队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才敢放松下来进里屋给自家姑娘上药。她将月荷的外衣褪去,看到那如玉般透亮的皮肤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他俞子安还真的下了死手。”
“是我让他来真的,那些拍戏用的道具不可能骗得过白川的眼睛。”盛月荷说得非常轻巧,仿佛那些伤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阿菊哭着抱怨道:“我不懂姑娘为什么非得去见见小少爷,直接让俞公子送走不好吗?”
“沛霖心里有恨,我得去把他的狠消了,他才能安安稳稳地离开。”
“你总想着别人,那你自己呢?”阿菊气冲冲地质问。
月荷勉强挤出笑容,轻声说:“我还撑得住。”说完这句话,她仿佛才悟出一件事:白三民那群人是否也是靠的就是那一口气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