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醒
薛沛霖坐在车里,盯着窗外路过的人,但凡是女人,他都会定神看看,她想看到那个穿着白裙的李欣然。
车绕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直转到回家的那条正街,街边楼墙上、电线杆上贴满的搜查令,让他无法不注意,画像里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了,是那个在他成长过程中没有带给一丝温情与爱的人。那人于白川吉野而言,是面子;于沛霖而言,是叛徒。车转进沿江的山路上,他闭上眼,不愿再看到这个人的样子。
在金城银行员工宿舍被关的整整一个月里,他愤怒地把屋内的陈设摔得粉碎,像一头小兽一般冲上去要和手岛连中决斗,可手岛不仅不恼怒,反而非常平静地捡起地上的碎片,三两下便把他固定在柔软的软垫上,却一点也没有让他受伤。手岛如一位老师耐心地对待这位不成熟的学生,他给被绑在床上的沛霖解释心中的共荣圈,解释美好的亚洲世界,解释他那套救赎的理论。
薛沛霖不屑一顾,他望着房顶那碎了一大半的倒挂莲灯,面无表情地说:“这里不需要你们的救赎,我们自己能救赎我们自己。”
“呵!”手岛笑了,他的笑没有轻视、没有鄙夷,只是一位长者听到小孩子天真玩笑话后无奈的笑。
“你还是觉得自己是中国人,那我就以你的角度来给你分析:这里曾经确实很伟大,繁华的大唐盛世,所谓四方来贺,八方来朝。可那都是过去,过去的辉煌不能代表永久的辉煌,如今的中国已经不再辉煌了。1895年,日清战争,你们从百姓身上收刮的1亿两白银打造的北洋水师,被我们打得全军覆没;1900年,五万多人就打到了你们的北京,赔款4.5亿两白银,4个半的北洋水师;1911年,你们建立所谓的民主共和国,结果推了个想当皇帝的总统;再看现在,你们当家管事的,内部自己都斗个不停,你觉得你们自己能救得了你们?”
薛沛霖扭过头,不愿看到手岛的脸,他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闭上眼把一切隔绝在黑暗之中。
“james,如果你认为你是日本人,那你就一定不会痛苦。我们善于向强者学习,我们学习大唐,我们学习西欧,因为我们懂得谦逊、善于学习,才成就如今的伟大。我举一个很小的例子:就拿你感兴趣的飞机来说,我们可以年产50000台,而中国,却在到处伸手,企图美国、苏联能给他们几架淘汰的飞机。他们中国人,缺的是学习精神。而你流着日本的血,应该为能成为这样的救世主而感到自豪,而不是为了那一点点的牺牲而愤怒,而且是无能的愤怒!”
“你叫那是牺牲?一点点的牺牲?”薛沛霖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岛。
手岛依然是和善的笑容:“伟大的成就是靠万千人的牺牲所铺就的!”
沛霖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他生长的环境、家庭的教育从未告诉过他这样的道理,他不敢相信这么残忍冷漠的话语会从手岛那样的笑容中说出来,仿佛那尸坑里堆堆叠叠的人都可以用一句光荣的“牺牲”所掩盖。
那个夜里,手岛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那句“无能的愤怒”提醒了他:他的愤怒在手岛眼里,如同小孩子在地上哭闹一般,只会让人觉得好笑,不会有任何作用。第二日一早,他告诉手岛:他同意加入陆军,但他有一个要求:
回家看看自己的母亲。
车沿江而行,一排排樟树挡住太阳,阳光却霸道地通过缝隙射进这临江山道,薛沛霖不用睁眼,也知道再转个弯就到家了。果然,不过五分钟,右边的井村拍了拍他:“到了。”
他睁开眼点点头,车外左边那位卫兵也如往常一样,准时到达自己的岗位。这样的陪伴,薛沛霖从鱼门乡回来后,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下车,左右一个“同伴”,带着他走进自己家。手岛告诉他,母亲几天没进食了。
为了那个抛妻弃子,自己逃走的叛徒?
想到这里,沛霖不禁冷笑一声。门推开,两位“同伴”也识趣地没有跟进去,但每个窗子旁站着的卫兵提醒着他:这里也是座牢笼。
“母亲。”
薛沛霖看到桌旁站着的那个女人缓缓转过头。她苍老了许多,脸色蜡黄,面庞瘦削,面皮勉强挂在凹陷的两颊上,胡乱散布的头发更给她添了一些沧桑。她回头看见自己的儿子,终于露出笑容,笑容中带着一丝忧愁。
“母亲。”沛霖呼喊着大步走上前,轻轻把自己母亲揽入怀中,像小时候母亲安抚他一样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自由了。”惠野轻声说道。
“别管他了。”薛沛霖知道母亲说的“他”是谁,他想到街上贴的那张画像便觉得厌恶至极。
“沛霖,”惠野从儿子的臂弯里擡起头,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颊,笑着说:“你父亲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心中一定有重要的事,重要到他别无选择,只能离开我们。”
沛霖不愿和母亲讨论那个人,他目光移到桌前,熟练地转移着话题:“母亲今天做了什么菜?好久没吃您做的菜了。”
说到儿子爱吃的,惠野暗淡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她欣喜地一一介绍桌上的菜:“我没有孙妈、阿菊做的好,只是以前跟着他们学了些皮毛:清炒菜苔、排骨莲藕汤、还有你最喜欢的红烧鳊鱼,现在这些菜都难买,他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还有,还有你嬢嬢做的茶点,手岛不让我们见面,但他还是帮我们把这些茶点带来了。”
“又是这个手岛。”沛霖听到这名字,气不打一出来。
惠野笑着把儿子拉到椅子上,为手岛说着话:“别人我不知道,但手岛一定不会伤害你的。小时候我在沙滩边把他带回家,他就一直陪伴我,这世界上不会有比手岛对我更忠诚的人了。”
薛沛霖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些菜苔放在惠野的碗里:“母亲,别提他们了,我们一起吃。”说罢,便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把菜和饭往嘴里送,惠野看到他吃得起劲,自己的食欲也被带起来,母子俩享受这美好的温情时光。正吃着,大门外一阵争吵将母子俩的注意力转移。
“我反正什么也没有了,死就死吧,我今天就来问问我的菜苔钱给不给?不给那我也活不了了!”
“滚蛋!”
沛霖听出来骂人的是自己那几个“同伴”之一,忙小跑出去查看情况,推开门才看到那位“同伴”已经举起枪了。
“井村!”
薛沛霖喝住那日本卫兵,走上前去把他的枪口推下来:“怎么回事?”
“没事,james,有人闹事,你安心吃。”井村用撇脚的中文解释道。
“怎么没事?我......我山上种的...就那么一点菜苔,等着换点米吃,你们......全部抢走了,我......我也活不了了。不给钱,我死在这儿和死在家里...也没什么区别。”门口站着一村民,说话结结巴巴的,他眼珠子不停地眨巴着,偷偷瞟着那把枪,浑身颤抖。他上衣很明显短了一截,下面的裤子上打满了补丁。
薛沛霖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他觉得刚刚吃的不是菜苔,而是人的肉、人的血,他也成了杀人者的帮凶。他默不做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抽出币值最大的一张递给他。
“这怎么会够,这一张到市场上买1斤糙米都不够。”说话人带着哭腔。
薛沛霖几乎不用花钱,所以他对物价一无所知,但从这人焦虑的神态中,他知道眼前这人没有说谎。他用手推下井村再次擡起的枪口,轻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善待?”
井村默默放下枪,不再有多的举动。他一直瞧不起薛沛霖,因为这人流着一半下等民的血,而且总是摆出一种善良怜悯的姿态,对于帝国的大东亚计划没有半点了解和兴趣。但奈何这人有个好舅舅,他不得不在他面前演戏,演出自己多爱这些下等民,但他觉得这些远没有活人靶场上训练新兵有意思。此时的他,在沛霖身后翻着白眼不屑地看这半个下等民和一个下等民如何演一出无用的慷慨大戏。他知道不论这大戏如何精彩,他们也只会是大东亚伟大蓝图中的一粒灰尘。想到这里,他心里舒畅了不少。看到眼前这个傻子把手里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乞丐,他也无动于衷,因为他知道这些钱,等物价再涨几周,就是废纸了。
沛霖目送着那位村民沿着长长的樟树走下山,井村一行也再没多的举动,于是他安心地转身进屋继续陪母亲吃饭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继续吃吧。”他不愿告知外面发生的事情,否则厨房里那一堆菜苔会让母亲心里更不顺畅,他夹了一点菜塞进嘴里,可这菜嚼在嘴里如蜡一般,让人无法下咽。这一桌菜,又是几条人命换来的呢?
天色渐暗,井村敲了敲门,母子俩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沛霖起身,把桌子上的餐盘收拾好,端进厨房里。他卷起袖子,舀起水缸里的水,一个个盘子洗了起来。盘子洗完,他走到母亲跟前,抱了抱这个憔悴的女人,转身上车离去。回去的路上,薛沛霖看到几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排队转进一个巷子里,他盯着他们的背影,想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欣然的影子。
“你总这样盯着女人看,会把他们吓跑的。”井村煞有介事地看着他,露出狡黠的笑。
“什么?”
井村看着眼前这傻子,他一脸天真地望着自己。
“你该不会?”说完后看到左边那人的神情,他瞬间大笑起来,前座的“同伴”也笑了起来,他们的笑里带着一些戏谑。
“哪里女人最多?”薛沛霖真挚地眼神对上井村不怀好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