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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江城,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人的心也湿漉漉的。胡林翼路上停着几辆日本军车,几个中国工人面无生气地搭着那塌了一半的庆功楼牌,一旁的日本士兵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让他们动作快点。那几个人手上的动作倒是越来越快,可那只有日本人在意的庆功楼牌依然进程缓慢。路上行人稀稀拉拉,盛月荷撑着伞在他们中穿梭,薛霁最后说的话在她脑海里回旋。

虽说把人运出去要比运那么一大箱书要简单得多,但为什么还需要一周的时间?为什么之前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和这些书在一起,现在却又可以舍去了呢?月荷想不通,但既然是大哥说的,她自然是要想办法的,只是她也不知道刚刚三人商量的法子是否能成功。

她低着头,头顶的油纸伞根本抵不住这东飘西飞的雨,额前发丝上沾满了细细的雨滴,风吹着这些发丝,胡乱地贴在脸上,她却丝毫没有感觉。突然一阵凄厉的笑声让她回过神来。她顺着这笑声回头,看到庆功楼牌那里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他扭曲地弯着身子,脸上的表情狰狞如鬼魅,那种近乎癫狂的姿态让盛月荷不由得屏住呼吸。那人对着日本士兵发出刚刚那凄厉的笑声,手指着那破败的庆功楼牌:“你们监工也没用,那楼牌上堆着千万具怨灵呢!他们死死压着这楼牌,你们怎么建得起来?”

其中一位日本士兵似乎是听得懂中文,他举起枪,命令那人闭嘴。那人似乎不知道枪为何物,他歪歪斜斜地靠近日本士兵,捏住枪把,煞有介事地指着他的背:“你不知道?你背上也背着尸体呢?二百三十个!”

日本士兵听到“二百三十”这个数字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这疯疯癫癫的人竟然真道出自己杀人的数字。

“最上面是个小姑娘,看起来七八岁,她在哭呢,她说‘为什么杀我?......我躲在米缸里,你也不放过我吗?’”那人声音幽幽的,听得人汗毛直竖。他模仿着小姑娘的哭声,整条街上的人都停下来,听着他那凄凉的声音,不禁悲从中来。

日本士兵听到这里,一步步后退。他给枪上膛,可手却抖得像筛子般。他大叫着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背,似乎想把背上的什么东西搬下来。可在外人看来,那日本士兵在雨中扭曲着身子,也如同中邪了一般。他手里举着的枪对着自己头顶上的空气“砰砰砰砰”连发了四枪。子弹用尽,他似乎有些回过神来。

可那人依然不肯罢休:“还在,还在呢......刚飘走,又坐上来了!那个戴眼镜的,正抓你脸呢!”他瞪大着眼睛,煞有介事。

日本士兵似乎真的信了,从腰间拿出配刀,不停地在头上画着,嘴里用日语骂着些听不懂的话。旁边监工的士兵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们连忙举着枪对着那疯癫的人。可那人不知怎的,手脚特别灵活,东窜西跳,打也打不到,抓也抓不着,似乎和士兵玩游戏般凄厉的笑着。

“砰砰砰”的枪声震得整条路都在抖动,路边的人纷纷尖叫着躲进路旁的巷子里。他们从巷子口探着头,似乎都想看看这诡异的结局。

突然,随着一声尖叫,那魔怔的日本士兵目光呆滞,直挺挺地跪在了楼牌前。忙着修门牌的中国工人吓得不停后退,他们指着那个跪在地上的日本士兵。他头上渗出的血一滴滴从头顶划下,仿佛他背上背着的亡灵在流着血。头顶正中心,是一把佩刀,如一座墓碑,插在头顶。

手岛连中将日本士兵头顶的刀抽出,用白色手套擦干佩刀上的血,收刀入鞘。他冷冷地盯着那群监工的士兵,大骂一声:“没用的废物,把那人拿下!”

盛月荷躲在人群中,她看到原来那个行为礼貌、声音温柔的手岛连中变成眼神凌厉、手段凶狠的样子,吓得连退几步。

突然,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正好劈在那一半的庆功楼牌上。“轰”地一声,那庆功楼牌倒塌在地,再次化为废墟。雨点逐渐变大,一阵暴雨袭来,如弹珠般打在路人的身上。

“啊哈哈哈哈----”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人,他弯着腰,笑着大喊:“塌了!塌了!都是你们杀的冤魂,压得太多,把这楼牌压塌了!”

“砰!”这次只有一声,那人双手张开,他脸上依然带着扭曲的笑:“我也在你背上了!”

随着一声枪响,那群监工的士兵仿佛疯了一般,开始扫射那些无辜的中国工人。盛月荷想要帮忙,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现在食盒里只有子弹,其他零件已被转移到和菓子店的墙缝里。她明知无能为力,但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走。

“你要是现在想做点什么,那可是愚蠢至极。”

盛月荷回头对上俞子安的眼睛。她恢复理智,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俞子安:“怎么?你要上去帮忙?”

俞子安语气冷漠:“无解。”

他说的是实话,只要日本人在江城一天,一切就是无解。盛月荷强忍着泪水,听到大马路上枪声停止,无力地低下了头。俞子安倒没什么变化,他撑着一把黑伞,拦在巷子中,雨从他黑色的伞沿形成一道雨幕,包裹着他。

“接下来是玻璃厂吧?”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这话让一向淡然的盛月荷开始不安起来。她握着油纸伞的手显然开始抖动起来,眼睛如兔子般不停地眨着。

俞子安嘴角扯出一丝笑,他微昂着头,用那线条清晰的下巴对着盛月荷。他胜券在握:“你拿不到的。”

握油纸伞的手稳住,盛月荷定住眼珠,直视俞子安:“那我们试试看!”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

大雨如一道屏障隔着两人,两位曾经的好友互相点头,擦身而过,不再多说一句。

4月18日晚,薛宅内。

薛霁拿着那本拉丁文的书不断地重复着听不懂的话语,白川惠野提着一壶茶走进书房,将那壶茶放在靠近台灯的桌面上。薛霁头也不擡,依然嘴巴里面不停地念着。

“你准备好了吗?”惠野轻声问。

回应的还是那重复的听不懂的话。

“明天,我和你就要分开了。”

依然是叽里呱啦,听不懂。

“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叽里呱啦的咒语停下,薛霁擡头,眼睛里没有光,仿佛被那本拉丁文的书抽走了魂魄。他盯着眼前这个女子许久,又盯着女子手上拿着的那本书,刚刚他读的那本,他缓缓开口,声音有气无力:“现在我的‘感觉’不重要,我和你的分别也不重要。”说完,他眼神转为恳求,“惠野,书还给我吧。”

惠野看着眼前这失了魂的人,她仿佛认不出这人究竟是谁。她记得在杜伦大学的那场辩论赛,台上唯一的亚洲面孔,他自信潇洒,面对对方的语言陷阱,丝毫不惧。他用英文侃侃而谈,为那个偷面包的穷人辩论着,那是她心动的初始。她在舞会后偷偷吻了那个男人,第二天早上,那男人拿着一束鲜花和戒指向她求婚。他眼神闪躲,丝毫没有了台上的气势,他羞羞怯怯地,话都说不好:“我......我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但...我希望...以后每一站...都有你......在我身旁。”

可现在,这个男人说“分别”不重要。

惠野眼眶湿润,她把抢过来的书摔到地上。薛霁连忙趴到地上去捡,他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书封面上的拉丁文,用中文念出书的名字:“《战争与和平法》,荷兰法学家雨果·格劳秀斯著,全中国只有这本拉丁文的!”

惠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叹了口气,蹲在薛霁的面前,轻轻地捧起那张瘦削的脸,她问:“我们的婚姻真的是一场错误吗?”

沉默,不敢对视,此时无声胜有声。

惠野擦干眼泪,微笑着起身,转头走出了那间书房,身后传来那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语言,重复,不断地重复着,如入魔的魔咒......

第二日一早,薛霁换上惠野准备好的衣服,衬衣扣到最高一颗扣子,红色领带,灰色马甲,外加黑色西装,依然是那副英国绅士的扮相,可他的神情已经失去了光彩。惠野挽着自己的丈夫,待大门打开,她看到八年前的自己,面带微笑、一脸幸福地挽着自己的爱人踏进这个家,她和幻象中的自己对视,擦身而过,登上那辆白川吉野备好的车。

车顺着院子开出林道,沿着山路向下,走到正街,薛霁被关在宅子里如此之久,他第一次看到沦陷后的江城街头,青天白日旗换成那一面面刺眼的太阳旗,正街上曾经的药铺、饭馆都大变样,一间又一间的大烟馆明目张胆地支着招牌,馆里的烟气不断飘到他们的车里,熏得他眼泪直流。

此刻的惠野顾不得外面是否有所不同,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镇定的,她歪着头问手岛连中:“哥哥说是让他作教育界代表讲话是吧?”

手岛看到惠野的笑容,自然心情舒畅了许多:“是的,不过小姐是怎么说服他的?”

惠野笑的很灿烂:“因为他爱我。”

假话,假笑,假得足以以假乱真。

手岛连中低头浅笑:“小姐觉得幸福,我也感觉幸福了。”

真话,真笑,笑得苦涩。

“手岛,”惠野像小时候一般擡高音调,听起来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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