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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

沦陷

民国二十七年初夏,薛兆离开已经两年了。两年间,薛家人在报纸上看到最多的词是“沦陷”!

薛沛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李欣然的生日宴上,薛沛霖一身西装让李欣然情窦初开,她痴痴地望着已经比他高一个头的薛沛霖,对着他说出那个词。沛霖不解,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李欣然丝毫不害羞,她扑哧一笑,拉着薛沛霖跳起舞来,不一会儿趴在沛霖的肩膀上,俏皮地用英文解释了她话里的意思:“i’mfallingforyou.”这话一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薛沛霖吓得赶紧一推,把那寿星推得老远,慌乱的眼神在眼眶中转着,无处安放。

后来,薛沛霖读报纸,报纸上的八字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七七之殇,北平沦陷。”他拿着报纸问同学,换来的却是冷眼和咒骂。接着,他又听到了另一个词——“杂种”。他听不明白,以为是玩笑话,带着怀疑的眼神半笑着问同学这词的意思,换来的却是更刺耳的言语:

“日本人生的狗杂种,滚回你的岛去。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他这才明白这不是个好词,一怒之下他一拳挥到了同学的脸上,把那文弱的同学制压在地上,打得满脸是血。沛霖跟着宝庆帮混大的,那温室里的小草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可不论沛霖如何打,那人就是不肯说句软话,嘴里不停地骂着沛霖。最后,他使尽浑身力气,对着薛沛霖大喊:“我要杀光你们日本人,为我姐报仇!”那一刻,沛霖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他如同一尊石雕一般,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他被班上的同学围起来,一人一拳开始回击,他们咒骂着发泄他们的仇恨。

后来,报纸上出现的“沦陷”更多了,而南京的沦陷让他开始厌恶自己身上的那一半血,他为那另一半血而感到屈辱。

今夏的江城雨水来得早,五月初连着下了几天的雷阵雨,一向厌恶暴雨的江城人却觉得那滚滚雷声是如此让人安心。雷声来了,螺旋桨的声音就不会来,他们悬着的心可以暂时放下来了。早晨六时,盛兴斋里,穆老三带着店伙计冒着暴雨在后院堆着沙袋。前天日本飞机的轰炸让后院的围墙倒塌,后街排不出的水现在都倒灌到院内来。阿菊在厨房里把刚从锅里炸出来的荷花酥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摆入食盒内。盛月荷坐在小木凳上,洗着准备做莲藕糖的藕,她的衣袖半搭在胳膊上,她洗的很专注,连袖子快浸到水里也没察觉。阿菊转身看到,忙停下手上的活,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弯下腰给自家姑娘把袖子挽上去。

“姑娘还和小时候一样,做起茶食来就什么都不注意了。”

月荷擡起头,用袖子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水,轻声对阿菊说了声谢谢。

“姑爷今天能回来吗?”阿菊边挽着袖子边问道。

“不知道,他们的信上不能写行踪了。俞子安前几日去湖南才听说的,他们要派些人到上海护送几个工厂的机器来咱们这儿。算日子该是今天了。咱们在城门口送点点心,不管先生回不回来,也可以犒劳他的弟兄了。”月荷说这话时,语气还是平平的,但阿菊听得出她是有些期待的。

“嬢嬢,我待会儿去帮忙搬食盒呗,我也想看看咱们这机械化部队是什么样!”

盛月荷和阿菊顺着话音望过去,厨房门口薛沛霖半靠在门框边,歪着头笑着看着眼前两个人,手里握着一个荷花酥准备往嘴里塞。

“小少爷又逃课了。”阿菊站起来轻拍了沛霖一下,便顺手把他手里的伞拿了过来,收到了门后。沛霖不做声,只是顺势进屋,蹲下来摸了摸莲子的小辫子,又转头去捏莲子前面学步车里的玥桢。

“我这里不收你这样的逃兵。”月荷看着这小子嬉皮笑脸的样子,没好气地白了沛霖一眼。

沛霖继续没皮没脸地笑着说:“嬢嬢,学校都炸塌了,谁还去上学啊?再说了,我是学生,不是兵。你要是跟老头子说,让我去当兵,我绝不逃!”

“想得美,我才不上赶着找骂呢!……你想在我这里呆着也行,那就把你物理书的第三章给我弄明白,我考你,你要是回答不出来,就给我留着看店。”盛月荷洗完藕,从凳子上站起身,顺便敲了一下一旁逗着玥桢的沛霖的头。

“人家掌柜的都是家传手艺,您倒好,为了读个大学,学这毫不相关的玩意儿,现在又拿它折磨我……我就不懂了,小叔当兵你们各个把他当英雄一样供着,我要当兵,你们就又打又骂的。”沛霖说到此处,还不服气地坐在了板凳上,板起了脸。

盛月荷见状,搬起旁边的凳子,坐到了沛霖对面,歪着头看着那个男孩,他虽然长高了,但依然还是幼稚的样子。

“沛霖,你想当兵是为了什么?”

“英雄啊,”沛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兵用拳头说话,谁看你不顺眼,就打到他服!”

“你觉得小叔当兵是为了当英雄吗?”月荷摸了摸沛霖的脑袋,接着说,“小叔当兵,是为了让你这样读书的孩子,能够有一张安静的书桌!是为了让我这样的商贾,能够安安稳稳地赚钱!若这些事情本就是如此,他也不愿当这英雄。”

看着沛霖那疑惑的样子,阿菊从门口接过又一个食盒,回头笑着打趣道:“小少爷,你还是好好守在店里,把那物理课本翻一翻吧!”

江城相比以往,街上人又多了起来。多的人依然是流民,而这次的流民相比发大水那年的流民来说,离家更远。他们有的从长江下游沿江而上;有的跨越黄河长江,从中国的东北流浪到这中部城市;有的长途跋涉,从那皇城根儿而来……他们拖家带口,若是有亲朋好友,便有幸可择一处安居之所,若没有亲朋好友,手里盘缠用尽后,也只能流落街头。手里有几门手艺的人还好,若是以务农为生,此刻处境怕是最为艰难。

颜行峰坐在汽车里,前方城门口的士兵看到车牌,立马把门口堵着的人群疏散开来,对着车内的颜行峰敬了个军礼。颜行峰命司机把车停在哨兵旁边,打开车窗,不顾飘进的雨,递了一包烟:“辛苦了!”

“颜营长,咱们到江城了吧,这信得递到薛家呀!”说话的是开车的汽车兵。

“先办正事,再送信。”

“营长,这次物资运送完了,你帮我跟团副说说,让我回团吧,我年龄可以的,不算小,真的!”

“看你表现!”

开车的司机兵这才松了口气,便开心地问起自己团副的八卦来:“哎,颜营长。听路参谋说,我们团副的媳妇可虎了,以前还举着枪指着警备司令部的人呢!他媳妇儿长啥样呀?”颜行峰丝毫没有要理他的样子,见营长不理他,他自己也瘪瘪嘴,知趣地不敢再问了。

队伍进城,暴雨中一个女人在人群中十分显眼。那女子身穿一袭全开襟立领荷叶袖的蓝色旗袍,旗袍材质轻薄。她没有配任何首饰,但挽在发髻上的淡蓝色丝带衬得她更加温婉动人。开车的司机看着那人出了神,无意间被一旁的营长狠狠地敲了一下:“妈的,忘记你该做什么了?回去给老子写检讨!”

司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他立马定了定神,专注开车。结果头顶又受了营长一击:“停车,停车,团副夫人!”

司机顾不得暴雨,忙停下车跟在颜行峰后面。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开车的士兵才知道,那位身着蓝衣的女子便是自己1153团薛副团长那位举着德制勃朗宁保护自己丈夫的夫人。

“嫂子,您这么大雨还在这儿等着呢!”走近的颜行峰忙上前和月荷打招呼。

盛月荷盯着这人看了很久,才记起来眼前这人是当时岗哨上站岗的那位士兵。薛兆关禁闭那几天,正好是颜行峰站岗,所以盛月荷是记得这人的,她忙笑着与颜行峰问好。这人相比在南京时,脸上多了些棱角和褶皱,眼神也更冷峻了不少。

颜行峰看到盛月荷眼神期待的望着后面一辆辆经过的车,便意识到这位女子是在期待自己的丈夫。他打开雨衣,从军服内里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然后用雨衣遮住雨水,递到月荷手上:“本来师长是要派团副运送物资回来的,团副还是想亲自把团带到兰封。您知道,我们团是全国第一个机械化步兵团,团副肩上的担子重,您别怪他呀!”

盛月荷听后,脸上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失落,转而又恢复过来,浅笑着问道:“他还好吧?”

“老样子,能吃能喝能打,就是脾气大,发起脾气来整个团都不敢做声,大伙都等着让您帮忙治治他呢!”颜行峰笑着开起玩笑来。

“我们团副上次打我那巴掌印还留在背后呢,改日嫂子您得为我做主!”一旁的汽车兵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告起状来。

盛月荷知道他们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失落。她笑着招呼着后面的伙计把食盒往车上送:“你和景桓的恩恩怨怨我管不了,可我可以拿点心来慰藉你受伤的心灵。”

说着便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荷花酥,顺着自己的伞递到那位汽车兵手上。那位汽车兵看起来比沛霖还小几岁,他惊喜地接过点心,一口就把那荷花酥吞进了肚子里:“这就是岳连长说的盛兴斋点心啊。我们团副说完成任务可以给我终生免费券。现在好了,我提前吃到了。这可是嫂子您主动给我的,不算我违约啊!到时候回去和岳连长说说,我馋不死他!”

“你小子,小心岳珉把你拉到他们连去,你看到师长最近怎么操练他们的吧,天天把你累得半死!”

盛月荷看着他们斗嘴的样子,不禁想到了自家先生。不论他们如何表现出成熟的样子,这些兵永远都会有那么一块地方,如孩子般纯净!把点心交给颜行峰一行人,盛月荷便带着盛兴斋的人往铺子走。雨渐渐停了下来,乌黑的天空也开始泛蓝,太阳给云朵镶上了金边。盛月荷在街边一商铺屋檐下,拆开信封,里面依然是一朵白色的雏菊,但这雏菊还没有枯萎,想必是一两天前刚放进去的。打开信,信上寥寥几句看似平常,但月荷读得出那是对她的思念,还有他抗日的决心。最后几行字让月荷捏紧了拳头,心跳骤然慢了半拍:

“江城必有一战。若真到无可奈何之时,务必抛弃乡情,带全家逃离!”

盛月荷回盛兴斋的时候,盛兴斋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莲子看到母亲回来,忙哭着抱着阿菊的腿,指着那拥挤的人群,用稚嫩地语气喊着:“哥哥,哥哥,死啦,死啦!”盛月荷知道,莲子口里的哥哥就是薛沛霖。她吓得忙挤开人群,挤到最内里。只见薛沛霖举着那把德制勃朗宁在手上转着圈,他耀武扬威地坐在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身上,那校服是沛霖学校的制服。那男孩看起来和薛沛霖差不多高,但体格比他大得不少。这看似强壮的男孩此刻却被薛沛霖那混小子压在地上,头上的汗直流。十七岁的沛霖已经长得比自己的父亲高了。他不像自己的父亲般温文尔雅,反倒像自己的小叔,甚至比薛兆更野。他挑衅地骂着地上那位学生:

“孙子,你杂种爷爷今天就让你入土为安!”

“杂种”两个字如刺般刺痛了盛月荷的心,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初船上那讲着英文的小绅士如今会被贴上如此侮辱性的词汇。她似乎也明白了沛霖不愿上学的原因。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抢过沛霖手上的枪,呵斥道:“谁教你的?我薛家人不管怎样,也不会说出如此粗鄙不堪的语言!”

这一下让薛沛霖红着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他有些怨愤地看着月荷,不悦地吼道:“粗鄙?更下贱的话我也听过,娘娘要不要听一听,他们是怎么骂我的?”

月荷看到沛霖那一滴滴的眼泪,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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