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离别
家里的书房不像薛兆房间的小书房。它很大,但空荡荡的,桌上亮着的台灯把屋内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诉说者语气平淡,听者低头不语。路逸鸣当然知道这场战争的惨烈,但他坚定地认同上级的方案,毕竟在当时,中原大战消耗过大,以退为进才是损失最小的方法。但他无法说九路军的做法是错的,因为那是梦里的他——梦里,他也会金戈铁马,醉卧疆场,砍下倭寇头颅,但梦醒,他依然会做一个冷静的人。
“九路军忠肝义胆,我路逸鸣佩服!”路逸鸣沉默很久,酝酿出这番不痛不痒的话来。
本来平静的薛兆听完这话,猛地站起来,指着路逸鸣说:“九路军怎样英勇,已经有无数人给我们讲过了!你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这个!”
路逸鸣依然低着头:“阿兆,我又能说什么?你们军长在福建做的事让蒋校长心寒啊,我能说什么呢?”
“心寒?”薛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路逸鸣,“我九路军大半年没领到军饷不心寒?我九路军誓死抵抗,兄弟伤亡大半却换来个违抗命令不心寒?我九路军剩部苦苦支撑,请求中央派支援,左等右等,等到人都快死光了还等不到援军,我们不心寒?全国上下都知道抗击日寇,上面却派我们去剿匪,我们不心寒?”
路逸鸣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那人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反问着他。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若是自己,他是否会感到冤屈怨恨?他无法想象,但他相信校长,相信校长的一切决定。
“你还记得黄金生吗?”薛兆看着坐在面前低着头的路逸鸣,他决定今天把一切无法与家人说的话都说出来。他知道路逸鸣不会把这些话传给其他人,包括他最崇敬的校长。但实际上,他希望面前这人不要太把自己当兄弟,这样他说的话就有可能传到上峰的耳朵里。他希望自己的这些话可以唤醒上面那些人。
“不是同路人,就别提了吧。”在路逸鸣看来,他与黄金生已分道扬镳,即便那边一直宣传着合作,但路逸鸣还是觉得他们不会是一路人。
“我在赣州见到了他,”薛兆的语气很平静,他望着屋内的那盏台灯,绿色的灯罩把他拉回到那满目春色的赣州,“再见好友,竟依然逃不过刀剑相向,多可笑!”
薛兆自嘲地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上峰命令我们打,不打就卸你的职,谁退就杀谁。我不怕死,真的,我这辈子早就做好丢了我这命的准备了,我真不想跟他们打。可我退,整个连都得牵连着死,他们有些才十五六岁呀!我是军人,就得服从军令不是吗?”薛兆含着眼泪擡头看着路逸鸣:“想想当初就觉得自己可笑,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你呢?”说完这句话,他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如抽了气一般。
“那天,蔡军长到镇上,镇上的百姓看到蔡军长吓得往屋里躲,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这身军服变得这么可怕了?”
这段时间来,他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在月荷和家人的温暖下,他把这段经历深藏在心底,准备不再提起。可今日路逸鸣到来,让他明白这段经历如刀疤,在心上划了一道口子,就永远不会愈合,那个口子不断提醒着自己,痛存在过。
“我们僵持了很久,那次我们胜了,但胜之不武你知道吗?他们武器比我们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们胜利时,没人欢呼,真的!这仗打得憋屈。”
“阿兆,你还是太天真。不站队,任何人的理想都无法实现。”
路逸鸣的回话薛兆似乎没听见,他自顾自地说道:“后来,两军相持,两败俱伤。九一八了,我们在赣州打了那么久,按理说应是仇敌了。最后,他们竟然派人来谈合作抗日。蔡军长当即下令停火,共商抗日大计。从那时起,我九路军上下一心,发誓绝不再做自相残杀的事。我们移防上海,金生去送我。你知道金生最后说什么吗?……‘打鬼子,把鬼子赶出去!’。”
“逸鸣,他们比我们装备差得多,都没想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我们又在干什么呢?我九路军不是中央军,没衣服没军饷,我们都不在乎,只要让我们打鬼子……我九路军的弟兄们在上海流血牺牲,到头来就换来一张狗屁停战协议,鬼子依然在上海耀武扬威!逸鸣,我弟兄的命没这么不值钱!”
路逸鸣想开口说点什么,被薛兆打断了:“你又会说:他们有他们的考虑。退一万步讲,他们确有自己的考虑,但国家危在旦夕,还让我们去福建剿匪,这说得过去吗?我们要打的人,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抗日!可我们的上峰呢?只想着如何排除异己!”
路逸鸣听完薛兆的话,叹着气说道:“阿兆,你不在那个位置,事情很复杂,有些事你不知道!”
“放他娘的屁,”薛兆大骂道,“别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怎么事情到了大人身上就变得不容易了?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阿兆,你不能这样说你的校长,”路逸鸣严肃地说,“校长很看重你,我们闲聊时提到你,校长总是叹气,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校长看重你,才会在你参加了福建的事后,也不追究你,他是念旧情的。你忘了咱们在学校的时候,校长送你那把德制勃朗宁?他说你后生可畏,那是他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宝贝啊!”
薛兆摸了摸腰间的那把勃朗宁,那确实是把好枪,跟着他也有了些年头,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这枪原来的主人。那人曾经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回答:“建立一支装备齐全的优良部队,让国家安定太平。”
那人拍着他的肩膀大叹道:“好,有志气!”
那次,他收到那把枪的时候,心情是激动的,他认为:那人可以弄到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引入世界上最先进的军事技术。
路逸鸣看着自己的兄弟沉默不语,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抽完的那根烟压进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转身又抽出一支,点燃,抽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那盏绿色的台灯,他想到了在法国的日子:
“毕业后,我参加留学考试,个子矮,被刷了。校长知道后,很生气,他怒斥:怎么能因一个人的身高来评判他的能力呢?我感激他,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后来,在他的推荐下,我去了法国军校。在那里,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见识短浅。他们如数家珍地讲着各种军械,而我还在想着如何利用骑兵获胜!这感觉就像是你骑着自行车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时,人家坐在汽车里飞驰而过,正眼都不瞧你一下……九一八的时候,我坐在法国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的法国人,再看看报纸上那些报道,我趴在街道旁的椅子上哭了起来:明明在一个时空下,可生活怎么会如此不同?……回到学校,我听到那些法国士兵在谈论这件事,他们的语气里尽是嘲讽,说日本是鱼,我们是虾,只不过是小鱼吃小虾罢了!这话有多气人你知道吧!可我得忍着,我得忍着把他们的技术学到手。结业考试那天,我杀疯了!真的,阿兆!我把他们各个都干趴了,一个个都有两个我高,老子就是不投降,老子就是要告诉他们,咱们中国人是龙,不是他们嘴里的小虾!”
路逸鸣说到最后,越来越激动,连烟头烫到手,都没有察觉到。
“可阿兆,你知道最后输给我的那个法国兵说什么吗?”想到当时的情景,路逸鸣的眼泪还是忍不住了,“他说,我赢了也没用,因为结业考试的那些装备武器,我们中国没有,所以我赢了也救不了自己的国!我把他打得半死,可回头想想,他说的不无道理,没装备,怎么打?我学到了新的军事技术,有什么用呢?”
这个道理,薛兆怎会不知道呢?上海一役,不论你有多么先进的战术,多么灵活的打法,敌军的飞机一番轰炸,就能让你的战术失灵,打法失效。一辆装甲车可以在街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往往要拿很多人的命来换!
“打不过就不打了?任由他们欺负?”薛兆和路逸鸣最大的区别在于:路逸鸣谋定而后动,若无胜算,绝不出手!而薛兆天生反骨,即使知道无胜算,也不妥协!
“打,怎么不打?现在就是打的好时机。校长准备在南京办一个交辎学校。说是学校,其实也是为机械化部队做准备。他日本鬼子不是有装甲部队嘛?我们也要有,德国的坦克,意大利的战车,苏联的炮,还有反坦克炮……这些装备,打小日本的薄皮坦克,绰绰有余!”一向谨慎的路逸鸣说起这些装备,也变得兴奋起来。
他把那个烧得只剩一小段的烟头隔空往烟灰缸一抛,那半圆的弧度连同着他的激动抛到烟灰缸旁坐着的那个人身上。他激动地回想起南京那晚,徐庭瑶先生给他们讲欧美诸国的军事及机械的应用,讲的人情绪激昂,听的人热血澎湃。
“阿兆,庭瑶先生是你蔡军长的同期,去年香港,他见到蔡先生了。谈及这机械化部队,蔡军长泪流不止。他说:若是有这些军械,九路军就不会死那么多弟兄了!”
薛兆听到蔡廷开的名字,捂着脸不让自己的头擡起来。
“阿兆,我不知道你选哪条路,但就目前这一条,你、我……包括金生,都会选。我路逸鸣所信的民国,也是为民之国!我也是中国人,看到家园被蹂躏,我的心如针在扎,真的,我不骗你!”说着他激动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似乎想让那种痛感更强烈一些。
薛兆擡整理好情绪,擡起头,看着路逸鸣:“这部队用来打鬼子的?”
“全国第一个机械化部队,专打鬼子!”路逸鸣的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交辎学校的教官,白老师推荐了你!……阿兆,我知道有些路,你不愿和我同道,但这条路,你愿意跟我这个兄弟走吗?”路逸鸣伸出手,如同当初在学校禁闭室那样。他恳切地看着眼前这人,他知道这会是他最好的搭档,只有他,才可以和自己组建这支军队,才可以和自己抗日图存。
薛兆缓缓地伸出他的手,他的眼神中充满矛盾,他不知这个选择是否正确,但他知道那些军械可以抵抗日军。
屋外鸡鸣,东边的天空开始慢慢泛白。那晚两个许久未见的人聊了一夜,薛兆送路逸鸣出了门。路逸鸣身着大衣走进那一片寒冷的冰天雪地中。薛兆这才仔细观察着那个人,他的军装变成了暗绿色,相对于从前,他更有了军人的气概,眼神也更加锋利。
送完路逸鸣后,薛兆推开门进屋,他脱下外套,在自己房间门口站了很久,等到身上的冷气都散了,才推开房门。
推开房门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安抚着襁褓中的孩子,孩子似乎刚睡醒,咯咯地笑着,也不知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开心。月荷时不时地做着鬼脸逗着他笑,她的眼神温柔似水,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胸前,黄色的灯光映照着她高挺的鼻梁和她微微翘起的嘴角,显得格外的温柔。那是他沉迷的美好,可他的心被拉扯着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的场景和过去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吊在牌匾上的白三民、倒在南京街头的贺君仪、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营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中学校长、肠子被扯出的中学生、撤退时痛哭流涕的翁旅长、金生流着眼泪说的话……
那一幕幕场景如同电影般来回闪现,不断地刺戳着他的心,抽空他的力气。他的身体不受支撑地靠着门框滑了下来,头靠在墙上痛哭流涕。模模糊糊中他看到那个女人,不顾穿上外套,扑下床跑近,蹲下来把他抱在了怀中。她的身体泛着金色的光芒,如教堂里的天使,闪着圣光,为他驱走黑暗。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比想象中更需要她。
盛月荷紧紧抱着薛兆,不断地抚摸着他的头,吻着他安慰着这个人。而那个二十七岁的人,如同孩子般,哭得不能自已。
那人哭了很久,缓缓地擡起头,用最深情的眼神说出了最残忍的话:“对不起,我不该娶你的!”
“先生说什么?”答话的人不可置信。
他看着他的天使,如虔诚的忏悔者般:“我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我以为娶你就可以让你免于苦难,可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想保护你,保护我的孩子,可我内心还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保护更多的人,我无法看到他们任意践踏我们的国土而视而不见,我既想要儿女私情,也想要凌云壮志,我太贪心!”
“先生,”盛月荷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把埋在沙漠中的头抽了出来,她自私地想让这个人留下,可他的理想早已在暗中为他们写下了分别的结局,“看到自己的国土被践踏,谁都不可能视而不见的。先生本就是为战场而生的,我希望先生拿起枪,为我们的家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