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阴险
金銮殿内,死寂无声。
炭火在铜兽炉中安静燃烧,却驱不散百官心头的寒意。北境的战报,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御史张承,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臣,手持玉笏,立于殿中。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臣,弹劾兵部尚书王忠。其人无能,致北境大败,损兵折将三万余。其心可诛,战前虚报军需,战中克扣粮饷,前方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何以抵御蛮族铁蹄?请陛下,斩王忠,以谢天下!”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吸气声。
张承是清流一派的骨干,背后站着的是太傅林文正。这番弹劾,显然是有备而来。
御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看张承,也没有看跪在殿外的王忠,而是扫视着阶下的臣子。
谢绪凌站在武将的行列里,一身素色朝服,在一众绯紫袍服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垂着眼,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能感觉到,有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落在他身上。探究,审视,还有不加掩饰的敌意。
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
“张大人此言差矣!”
出列的是大理寺少卿李彦,此人曾是赵王的心腹。赵王倒台,他却钻营得法,安然无恙。
“北境之败,王尚书固然有责。但将士不用命,主帅亦是无力回天。敢问张大人,为何王尚书麾下兵马一触即溃,而原属护国府的边军,却能固守雄关,寸土未失?”
这话问得阴险。
它将矛头从王忠的无能,引向了边军的“不作为”。
张承眉头一皱:“李少卿这是何意?边军将士浴血奋战,守住关隘,何错之有?”
“错在厚此薄彼,错在心有私怨!”李彦提高了音量,“谁人不知,北境守军多为谢将军旧部?他们对王尚书接替谢将军一事,本就心怀不满。如今消极避战,坐视友军覆灭,保全自身实力。这难道不是对朝廷的怨怼,对陛下的不忠?”
“你血口喷人!”一名武将忍不住出声呵斥。
李彦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他,反而向御座躬身:“陛下,臣并非针对谢将军。只是护国府威名赫赫,将士们只知有护国府,不知有朝廷。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此乃‘拥兵自重’之兆啊!”
“拥兵自重”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响。
整个朝堂,瞬间乱成一锅粥。
支持清流的官员,怒斥李彦构陷忠良。赵王余党和一些投机者,则趁机煽风点火,将祸水引向谢绪凌。
谢绪凌依旧沉默。
他像是风暴的中心,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想,慕卿浔的火,烧得比他预料的还要快。快到,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将他推出去,当那第一块用来试探皇帝心意的石头。
“谢绪凌。”
御座上,皇帝终于开口了。
喧闹的大殿,刹那间安静下来。
“你有什么话说?”
谢绪凌抬起头,迎向那道至高无上的视线。他没有去看李彦,也没有去看那些朝他泼脏水的政敌。
他出列,走到大殿中央,与张承、李彦并立。
“臣,无话可说。”
三个字,平静,淡漠。
李彦的脸上,划过一丝的色。在他看来,这是无力辩驳的默认。
皇帝的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无话可说?”皇帝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朕的将军,被人指着鼻子骂拥兵自重,却无话可说?”
“战场之事,当以战论,非口舌之争。”谢绪凌回答,“北境之败,非战之罪,实乃算计之失。”
“哦?”皇帝来了兴趣,“如何算是算计之失?”
“蛮族骑兵,来去如风,利在速战。我大周军队,长于步战结阵,利在坚守。王尚书以我之短,攻敌之长,驱使步卒在平原上与蛮族铁骑决战,此为一失。”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战报。
“北境冬季苦寒,粮草运输艰难。蛮族可掠夺为生,我军却需千里转运。王尚书不计损耗,将大军驻于关外三百里,补给线过长,风雪稍大便有断绝之虞。此为二失。”
“蛮族狡诈,惯用诱敌之计。王尚书贪功冒进,为小利而弃全局,孤军深入,致三军陷于绝地。此为三失。”
他每说一“失”,李彦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绪凌这番话,看似在分析战局,实则句句都在印证王忠的愚蠢无能。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却将李彦之前所有关于“消极避战”的指控,都驳得体无完肤。
在这样愚蠢的指挥下,去作战是送死,不作战才是保存实力。
“陛下,”谢绪凌最后说,“一支军队的根基,不在于将,而在于兵。一支军队的命脉,不在于勇,而在于粮。兵无战心,粮无保障,纵有名将,亦是回天乏术。护国府的兵,之所以能守住雄关,非为臣一人,而是因为他们身后,有充足的军备,有通畅的粮道。”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一支只知冲锋陷阵的军队,是利刃。而一把没有刀鞘,没有后勤的利刃,只会伤到握着它的人。”
大殿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
他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他是在给皇帝上课。他在告诉皇帝,你需要的不只是一把刀,你更需要一个能管好刀,能为刀提供保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