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舌启(二十)
断舌启(二十)
天明时,急雨又至。檐角雨帘恍若珠串迸散,碎玉飞溅,雨幕似千重缟素倾泻,铺天盖地而来。杨玉成立于门边,听得门内诸位上官吵作一团。“夫为妻纲,兰溪杀夫乃重罪,若不从严处置,天下将无复有尊卑之等。”“非但要重判,还须治以当众凌迟之罪,方能警示民众。”“如此甚好!”“非也,杀夫虽罪大恶极,但本朝以仁治天下,当众凌迟实在太过残忍,不妥不妥,要我说,杀头即可。”杀声一片中,忽的冒出一个低弱的声音:“这兰溪虽犯杀夫之罪,皆因邓瑞德行有亏,虐待妻妾,无耻至极,也算情有可原。依我之见,不若判杖四十,送二千里外州军编管,可免死罪。”杨玉成闻言回头,为兰溪说话的竟是白少游。他虽服下解酒药,可面部红潮未退,说起话来气力不济。便有老古董来挑他的刺:“白少卿莫不是与那女犯有了肌肤之亲,这才替她说话吧。”“周大人,你……你莫要胡说!”白少游气得一阵咳嗽,“我断案全无私心,天地日月可证!”“有没有私心只有白少卿自己知道。”周大人不依不饶,他虽职位在白少游之下,但任职大理寺已逾二十年,资历颇深,时常倚老卖老。杨玉成早就看他碍眼。“周大人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夫义妇听。如今邓瑞虐待妻妾,要挟同僚,其行何谈义字?兰溪杀夫之举,可算大义灭亲。”周大人气得胡子抖动:“一派胡言,若按你的说法,岂不是还要嘉奖于她?”“如此,也无不可。”杨玉成淡然道。因他一句话,廨舍内风云再起,又一轮舌战开始,直吵得口沫横飞,拍案怒目,恨不得近身肉搏。罪魁祸首杨玉成却寻了个空子溜出来。当众杀夫,按本朝律例,兰溪难逃死罪。如今之辩,不过是给兰溪定个死法,是痛痛快快的死,还是受尽折磨的死。可这事儿,杨玉成做不了主,门里这些吵翻天的上官也做不了主。邓瑞之案已达圣听,兰溪如何死,不过是官家一念之间。只是杨玉成却不免想起分别时陈妙荷的伤心模样,她抹着眼泪问他:“兰溪会活下去吗?”他忍不住哂笑,荷娘还是太…
天明时,急雨又至。
檐角雨帘恍若珠串迸散,碎玉飞溅,雨幕似千重缟素倾泻,铺天盖地而来。
杨玉成立于门边,听得门内诸位上官吵作一团。
“夫为妻纲,兰溪杀夫乃重罪,若不从严处置,天下将无复有尊卑之等。”
“非但要重判,还须治以当众凌迟之罪,方能警示民众。”
“如此甚好!”
“非也,杀夫虽罪大恶极,但本朝以仁治天下,当众凌迟实在太过残忍,不妥不妥,要我说,杀头即可。”
杀声一片中,忽的冒出一个低弱的声音:“这兰溪虽犯杀夫之罪,皆因邓瑞德行有亏,虐待妻妾,无耻至极,也算情有可原。依我之见,不若判杖四十,送二千里外州军编管,可免死罪。”
杨玉成闻言回头,为兰溪说话的竟是白少游。他虽服下解酒药,可面部红潮未退,说起话来气力不济。
便有老古董来挑他的刺:“白少卿莫不是与那女犯有了肌肤之亲,这才替她说话吧。”
“周大人,你……你莫要胡说!”白少游气得一阵咳嗽,“我断案全无私心,天地日月可证!”
“有没有私心只有白少卿自己知道。”周大人不依不饶,他虽职位在白少游之下,但任职大理寺已逾二十年,资历颇深,时常倚老卖老。
杨玉成早就看他碍眼。
“周大人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夫义妇听。如今邓瑞虐待妻妾,要挟同僚,其行何谈义字?兰溪杀夫之举,可算大义灭亲。”
周大人气得胡子抖动:“一派胡言,若按你的说法,岂不是还要嘉奖于她?”
“如此,也无不可。”杨玉成淡然道。
因他一句话,廨舍内风云再起,又一轮舌战开始,直吵得口沫横飞,拍案怒目,恨不得近身肉搏。
罪魁祸首杨玉成却寻了个空子溜出来。
当众杀夫,按本朝律例,兰溪难逃死罪。如今之辩,不过是给兰溪定个死法,是痛痛快快的死,还是受尽折磨的死。
可这事儿,杨玉成做不了主,门里这些吵翻天的上官也做不了主。
邓瑞之案已达圣听,兰溪如何死,不过是官家一念之间。
只是杨玉成却不免想起分别时陈妙荷的伤心模样,她抹着眼泪问他:“兰溪会活下去吗?”
他忍不住哂笑,荷娘还是太天真,她不知活下去的人才最受折磨,死亡反而是另一种解脱。
雨势渐大,击瓦敲檐之声如同战鼓连鸣,杨玉成手中执伞,沿青石板路一路前行。
至望仙桥,远远见一府邸,高墙巍峨,檐角飞挑,虽隐于雨幕之中,但丝毫不减其煊赫之势。
杨玉成立于门下,“覃府”二字高悬于上,他凝视许久,这才擡手叩响朱门。
小厮将他引至偏厅,不多时,覃府管家覃力匆匆而来。
甫一进门,便急道:“探花郎等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随我去见老爷?”
杨玉成疾步跟上,轻轻拉住覃力衣袖,微一擡手,一串品相上佳的东珠便滑入覃力袖中。覃力敛起宽袖,心照不宣地与杨玉成对望一眼,放缓语气道:“邓瑞那厮,为一时之气做下此等蠢事,引得相爷大怒。杨大人还需谨言慎行,免得受他牵连。”
覃力略一提点,杨玉成便明白他言下之意。他身为覃相门生,不仅不为邓瑞遮掩一二,反而还全力追查案件真相,引得邓瑞东窗事发,断了恩师一条拉拢官员谋取利益的好路子。如今邓瑞已死,独剩他承受恩师的雷霆之怒。
杨玉成随覃力行至书房门口,还未走近,便听房内有瓷片碎裂之声。
他心中一凛,打起十万分的小心。
世人皆知覃相素爱瓷器,却不知他更爱瓷器碎裂之声。若他愉悦时,还可静心赏玩瓷器之花色品相。但若他心情不佳,独有瓷碎时的清脆声响可令他情绪舒缓。每年无数名贵瓷器送入覃府,宿命不过是一碎一响,博得覃相一乐。
杨玉成推门而入,果然,门内各色瓷片碎了满地,风采不复,只余狼藉。
覃京着一身深紫色交领长袍,袍身牡丹并蒂而开,由金线所绣,在暗室内依旧闪着华美金光。他背身而立,听见杨玉成进门的动静,头也未回,只把玩着手里一对青釉凤耳瓶。
“恩师,玉成向你请罪。”
杨玉成长揖及地。
覃京却连眼风都未给他一个,只随手将手中那对上好凤耳瓶扔了出去。
瓶身击在窗棂之上,发出一声空灵脆响,如冰裂,又如弦断,一声之后,碎片坠落于地,发出声声闷响,滚了几遭,便混入地上其它碎片中,再分不出本来模样。
“很美的瓶子,但可惜,太不经摔。”覃京随口道,又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个八方贯耳瓶,“不过好在我有很多这样的瓶子,摔了也不要紧,还会有新的。”
他回身看一眼杨玉成,和蔼道:“玉成,我说的可有几分道理?”
“玉成知错!”杨玉成浑身一凛,立即拜倒在地。
膝盖落于满地瓷片之上,锋利边缘扎进皮肉之中,痛得他浑身发抖。
他强忍剧痛,膝行向前。
短短几步路,他却行得满头大汗。无数细小瓷片刺入膝盖之中,鲜血自裤腿缓缓渗出,在地板上拖出一道迤逦血迹。
“恩师,还请听玉成解释。”
杨玉成拜于覃京脚下,瑟瑟道:“玉成愚钝,坊间传言薛通曾投于恩师麾下,若他落下奸杀同僚妻子恶名,岂不有辱恩师贤名?因而玉成决意澄清薛通恶名,却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竟不知邓瑞才是为恩师做事之人,玉成该死,还请恩师责罚。”
他情真意切,说得覃京略有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