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舌启(三)
断舌启(三)
陈妙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瓦子后巷的方向跑,白色布袜早就磨破了洞,脚底板被碎石硌得生疼,可她却顾不上这些,只咬着牙朝前奔跑。不同于后市街的宁静,深夜的瓦子后巷却依旧热闹非凡。这里紧邻瓦舍,就算是深夜,依旧吵闹不休。陈妙荷自巷口而入,经过喧闹的私人赌坊,又绕过几家灯火通明的暗娼小馆,在曲折如迷宫般的窄巷中左行右绕,终于瞧见那一排联栋而建的公屋。陈妙荷推开其中一道挂着红布条的矮门,屋内油灯未灭,火苗随风飘忽。她轻轻合上门,转身的一瞬,双腿忽然失了力气,浑身一软,便顺着门边出溜下去,坐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这一夜,实在惊心动魄。她缓了半晌,方才觉得气力重新灌注回四肢百骸,又强打精神从地上爬起来,放轻脚步走到矮床边。孙氏侧身躺在床内侧,她呼吸清浅,面容宁静,仍在熟睡之中。陈妙荷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坐在床边,褪下血迹斑驳的布袜,才见足底早已磨破,皮开肉绽,翻出猩红血肉。她怔怔失神,又想起那只在打斗中遗落暗巷的布鞋。那双黑布鞋花了她足足二百文钱,原想着鞋底厚实,起码穿它个十年八载,岂料才几日光景,一只鞋便弃她而去。陈妙荷长长叹气,她甩脱剩下的那只鞋,翻身躺在床外侧,刚要合眼,却听孙氏在她身后喃喃呓语:“玉成,玉成。”听见这二字,陈妙荷不免心中一跳。她暗自腹诽道:“娘啊娘,你可知你的玉成今夜险些掐死我?”其实,陈妙荷也是两年前才有了孙氏这么个娘。自打她有记忆以来,便同爹爹陈令言相依为命,从来没见过娘亲一面,也从未听过陈令言提起过娘亲一句。被村里的幼童嘲笑是没娘的孩子时,她也曾哭着回家问陈令言:娘在哪?为何不回来找荷娘?是她不喜欢荷娘吗?陈令言不语,只是红着眼地将年幼的她搂入怀中,滚烫的泪透过衣裳浸湿肩头,陈妙荷从此知道了,娘是爹爹说不出口的痛,是她只能藏在心里的念想。直到陈令言身死,她都不曾知晓娘亲的姓名。或许是上天垂怜,两年前,陈妙荷带着父亲嘱托,从寿春县…
陈妙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瓦子后巷的方向跑,白色布袜早就磨破了洞,脚底板被碎石硌得生疼,可她却顾不上这些,只咬着牙朝前奔跑。
不同于后市街的宁静,深夜的瓦子后巷却依旧热闹非凡。
这里紧邻瓦舍,就算是深夜,依旧吵闹不休。陈妙荷自巷口而入,经过喧闹的私人赌坊,又绕过几家灯火通明的暗娼小馆,在曲折如迷宫般的窄巷中左行右绕,终于瞧见那一排联栋而建的公屋。
陈妙荷推开其中一道挂着红布条的矮门,屋内油灯未灭,火苗随风飘忽。
她轻轻合上门,转身的一瞬,双腿忽然失了力气,浑身一软,便顺着门边出溜下去,坐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
这一夜,实在惊心动魄。
她缓了半晌,方才觉得气力重新灌注回四肢百骸,又强打精神从地上爬起来,放轻脚步走到矮床边。
孙氏侧身躺在床内侧,她呼吸清浅,面容宁静,仍在熟睡之中。
陈妙荷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坐在床边,褪下血迹斑驳的布袜,才见足底早已磨破,皮开肉绽,翻出猩红血肉。
她怔怔失神,又想起那只在打斗中遗落暗巷的布鞋。那双黑布鞋花了她足足二百文钱,原想着鞋底厚实,起码穿它个十年八载,岂料才几日光景,一只鞋便弃她而去。
陈妙荷长长叹气,她甩脱剩下的那只鞋,翻身躺在床外侧,刚要合眼,却听孙氏在她身后喃喃呓语:“玉成,玉成。”
听见这二字,陈妙荷不免心中一跳。
她暗自腹诽道:“娘啊娘,你可知你的玉成今夜险些掐死我?”
其实,陈妙荷也是两年前才有了孙氏这么个娘。
自打她有记忆以来,便同爹爹陈令言相依为命,从来没见过娘亲一面,也从未听过陈令言提起过娘亲一句。
被村里的幼童嘲笑是没娘的孩子时,她也曾哭着回家问陈令言:娘在哪?为何不回来找荷娘?是她不喜欢荷娘吗?
陈令言不语,只是红着眼地将年幼的她搂入怀中,滚烫的泪透过衣裳浸湿肩头,陈妙荷从此知道了,娘是爹爹说不出口的痛,是她只能藏在心里的念想。
直到陈令言身死,她都不曾知晓娘亲的姓名。
或许是上天垂怜,两年前,陈妙荷带着父亲嘱托,从寿春县日夜兼程赶赴临安寻人。可却没想到,要寻的人没寻到,她却因赶路多日饥病交侵,最终体力不支晕倒在街头。
当她从高烧中醒转过来,孙氏满是关切的面容就在眼前,眼神柔和,笑容温暖,和她想象中娘亲的模样如出一辙。
孙氏用手背在陈妙荷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而后由衷欢喜道:“可算醒来了,你都昏迷一整天了,定是饿了,灶上有粥,我给你盛上一碗。”
陈妙荷靠在软绵绵的榻间,一口一口咽下孙氏喂的白粥,两行清泪忽的流下来。
孙氏被她的泪水唬得手足无措,慌乱之下将她搂入怀中,一叠声地安慰道:“会好的,会好的。”
就这样,陈妙荷在孙氏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好转,刚能勉强下地时,孙氏却在去药铺抓药的途中突遭横祸。
一匹惊马飞驰而来,孙氏躲闪不及,竟被掀翻在地,后脑磕在了坚硬的石头上,人登时昏死过去。
还是瓦子后巷的邻居大娘看到,将她送到医馆救治,又匆匆回来告知陈妙荷此事。
彼时陈妙荷的盘缠早已用尽,没法子,只好先将陈令言临终前给她的玉佩当掉,换了几十两银钱为孙氏治伤。
在鬼门关盘桓数日,孙氏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可伤在头部,淤血不散,人却日渐糊涂起来,有时竟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是,她来京城,是来寻子的。
孙氏之子两年前进京赶考,却一去无踪。孙氏久等其不回,念子心切,孤身一人,由岭南昌化县一路北上,四处打听,最终寻到了临安府,巧遇了晕倒街边的陈妙荷,出于善心,将她捡回落脚之地。
可问起儿子的名字,孙氏却又犯起了糊涂,任陈妙荷如何盘问,她都一副迷糊模样,支支吾吾说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
陈妙荷索性认孙氏为义母,平日里互相照料着,感情一日胜过一日,就连瓦子后巷的邻居们,都以为二人是一对真正的母女。
待孙氏伤情稳定,陈妙荷寻了份为小报撰稿的零工,挣的钱虽不多,但好在时间灵活。她一边在坊间打听消息,一边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帮孙氏找儿子。一年多来,她几乎问遍整个临安,却始终一无所获。
正在绝望之际,一天夜里,孙氏却突然说起梦话,玉成,玉成的叫个不停。
陈妙荷猜测,玉成可能就是孙氏儿子的名字。
很快,她便将目标锁定在临安城有名的狗官探花郎杨玉成身上。
孙氏来自昌化县,昌化位于岭南偏远山区,多为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数年来,参加科举的不过寥寥数人,中举者更是凤毛麟角。
而杨玉成籍贯昌化,又与孙氏之子年纪相仿,更重要的是,他正是在两年前的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获得覃相青睐。
他极有可能就是孙氏之子。
可为何他一朝得势,却忘了家中还有思他念他的娘亲呢?
陈妙荷想不通,怎么有人明明有娘却不珍惜,真是可恶至极。
五日前,她在杨玉成退值后,偷偷摸摸地跟在他的身后。几日来,随他出入豪富之家,穿行陋巷之间,见过他种种行径,对他的鄙夷有增无减。
孙氏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儿子?
回想起杨玉成那双狠戾的眸子,陈妙荷不禁打个寒战,想不到他以文入仕,却有着这般身手。难不成这两年间他另有奇遇,这才无法归家认母?抑或是自己错认目标,他并非自己所寻之人?
千思万绪闪过,陈妙荷头疼欲裂。她索性拉高被子,把脑袋蒙住。
算了,不想了,今日实在乏极了,明日事明日再说。
眼皮合上的瞬间,陈妙荷的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明早定要去鞋铺看看,不知掌柜肯不肯卖一只鞋给她?
天未亮时,隔壁在码头扛货的王叔便叮叮咣咣地出了门,关门的声响巨大,震得整面墙都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