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溯心
极光溯心
【心理学札记】
“亲密关系的建立往往伴随着防御机制的消解，接受他人进入自己的叙事场域，本质上是在内心永昼的光照里，将旧伤痕锻造成可供栖息的屋檐。”（摘自江蓝雪诊疗手记）
暮色中的赫马岛笼罩在极光初现的淡青色薄纱里，江蓝雪踩着码头潮湿的木板路往比吉尔家走去。咸涩的海风卷起她的头发。远处火山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像是被揉皱的锡纸随意堆叠在天际线。
推开比吉尔家的橡木门时，肉桂与莳萝的香气扑面而来。壁炉里的桦木噼啪作响，将暖橘色光斑洒在羊毛地毯上。比吉尔妈妈正踮脚从悬挂的陶罐里取出腌制了三个月的发酵鲨鱼肉，银发在火光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我的中国夜莺可算回来了。"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握住江蓝雪微凉的指尖，掌心传来火山石般熨帖的温度，“你还好吗？比吉尔和我说灯塔出事了，可把我吓得够呛。”
江蓝雪笑着拥抱比吉尔妈妈：“我很好。”
长条餐桌上，奶油龙虾汤在铸铁锅里咕嘟作响，浮着金黄的黄油碎屑。烟熏羊肉表皮烤得焦脆，切开时渗出掺着百里香的琥珀色油脂。当第八块火山盐烤鳕鱼被放进餐盘时，江蓝雪望着对面老人映着火光的蓝眼睛，恍惚想到了自己的儿时，她似乎，没有吃过妈妈做的饭。那时总也等不到的热汤，此刻正氤氲着白汽。她轻轻的在心里说：“谢谢！”
阁楼房间的松木地板随着脚步发出琴弦般的轻吟。江蓝雪蜷进窗边的麋鹿皮椅，手机冷光映出她眼下的淡青。窗外极光开始舞动，翡翠色光带掠过她颤抖的指尖，邮箱里那封来自2010年的邮件标题在光影中明灭："雪儿，28岁生日快乐"。
极光在窗棂投下流萤般的幻影，江蓝雪的指尖无意识抚过羊毛披肩的流苏穗子。檐角悬挂的冰凌突然断裂，清脆的碎裂声与记忆深处老式座钟的报时声重叠。外婆的声音穿透岁月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雪儿要像花茶，滚水里也要开出花来。"
壁炉余烬忽明忽暗，在松木墙板上勾勒出浮世绘般的剪影——妈妈不发病时，会给她讲故事，她还记得妈妈讲小美人鱼时绘声绘色的语调；大姐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是那么的勇敢；二姐自杀的前一天，还给自己做早饭，把草莓蛋糕留给自己。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
极光突然化作漫天飞舞的绿丝绸，海风裹挟着冰川碎屑撞上窗棂，爆裂声宛如十万个水晶酒杯同时粉碎。
泪水坠落在手机屏幕，将邮件晕染成模糊光斑。恍惚间二十八载光阴都成了极光里流转的星尘。
江蓝雪猛地擡起头深呼吸，冬夜的冷空气冲进喉咙，像吞了把冰针般刺痛。床头雕花的铜柱子被窗外极光映得变色，绿幽幽的光渐渐转成淡紫色，最后变成灰蒙蒙的雾气。她呼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结霜，和外面流转的极光混在一起，仿佛把心里堵了二十八年的苦楚都化成化作细小的冰晶，簌簌落在绣着维京船图案的羊毛毯上。
她听见冰川崩解的轰鸣自胸腔深处传来，曾经盘踞在肋骨间的荆棘，正随着潮汐退去，化作一串串气泡，随着呼吸消融在北极圈清冽的空气中。
极光在窗玻璃上流淌时，搁在麋鹿皮椅扶手上的手机突然震颤。蓝光映亮江蓝雪骤然收缩的瞳孔，沈一南的简讯刺破手机屏幕：“抵达连市，纪总已入住滨海国际医院vip3。一切稳定，放心。”
指尖无意识收紧，直到掌纹印出红痕。暴风雪突然穿透时空呼啸而至——信号塔的钢架在暴雪中泛着幽蓝冷光，纪沉舟的呼吸声透过无线电传来，像砂纸打磨着冰层："跟着我的冰爪印，从西侧非承重结构绕过去。"
记忆如全息投影在视网膜展开：他登山镐凿进冰层的脆响，防护服与钢架摩擦发出的金属哀鸣。当第一块钢板崩落时，液氮残留的冷气凝成实体化的死亡，擦过她右臂的瞬间，纳米纤维防护服竟如陈年宣纸般碎裂飘散。
"别动！"纪沉舟的嘶吼混着钢索断裂的铮鸣。江蓝雪悬在十米高空，看着男人突然化作逆飞的鹰隼。横扫而来的钢梁撞上他后背时，她听见冰川开裂般的闷响。
此刻阁楼里的地暖突然变热，江蓝雪扯开羊毛披肩的琥珀纽扣。记忆仍在暴虐地推进：探照灯惨白的光束里，纪沉舟防护服裂口涌出的鲜血，在零下46度的空气中绽放成红珊瑚丛林。他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那些冰晶血珠便簌簌坠落在她面罩上，每一颗都映着北斗七星扭曲的倒影。
手机再次震动，沈一南传来张病床监控截图。苍白的床单上，纪沉舟蓝白条纹病号服领口处延伸出三组管线：颈静脉置管缠着防菌胶布，鼻氧管在颧骨投下蛛网状的阴影，心电监护导联线沿着锁骨蜿蜒进衣襟，末端连接着他胸腔里微弱跳动的心脏。
手机屏幕在掌纹间发烫，江蓝雪的拇指抚过纪沉舟监护仪折射的冷光。她忽然想起手术室红灯熄灭那刻，自己蜷在候诊区金属椅上，泪水在防护服内层凝成盐霜——那些冰晶此刻仿佛正顺着脊椎攀爬，在第七节胸椎处炸开细密的刺痛。
作为心理学家，她惯常将情感禁锢在防御机制的认知冰柜，却忘了心动反应本就该在神经递质传导中引发多巴胺风暴。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眼前忽然浮现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纪沉舟检修发电机时，袖口卷起露出小臂纹身；他总把她的咖啡杯摆在恒温磁力搅拌器上，说55c是拿铁的最佳风味阈值。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变量此刻在记忆里重新排列组合——他调试设备时哼的《起网谣》，防护面罩上呵出的雾凇图案，还有灯塔断电时他体温透过三层织物传递的38.2c恒常。
此刻她终于承认，有些情感联结不需要外界干预，当两个依恋模式错位的个体相遇，连集体无意识的原型都会成为情动范式的触发器。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驻扎进自己心底。
她是科学家。顿悟后就要修正自己的步伐。生活其实和做实验一般，要针对各种可能性加以尝试，才能有所创造。认知上开始调整，其他的变化就顺其自然了。
所以，在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她决定，放个假，回连市。
不过，在见到他之前，她还不打算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消毒水的气味在晨昏交替中愈发刺鼻，纪沉舟数着点滴管里坠落的时间，直到护士撤走最后一袋营养液，玻璃窗外始终没有出现那抹他期待许久的身影。
赫马岛的风声穿过三千海里钻进手机听筒时，他听见江蓝雪敲击键盘的声响清脆如冰凌，倒衬得一身病号服的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笑话。
"纪总好好休养"的客套话还带着她指尖茉莉香，此刻却在记忆里发酵成苦涩的嘲弄。他盯着手机屏幕上映出的苍白轮廓，忽然意识到前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不过是自己困在名为江蓝雪的迷宫里兜转，而迷宫的主人始终站在水晶墙外从容测绘——她甚至不肯施舍半分怜悯，任他躺在病床上反复拆解那些模棱两可的对话，把镇痛泵的滴答声听成倒数的钟摆。
他气闷的不想去想她，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她无助痛哭时蜷成团的颤抖肩胛，攥住他衣领发狠的手指，包饺子时晃悠着韭菜碎的鼻尖……
但，直到他出院，江蓝雪也没有出现。
坐沈一南的车回到别墅时，屋里还是老样子，好像他只是出门晨跑了。中央空调明明调在24度，纪沉舟却总觉得有极圈的风在咬噬后颈。他瘫在真皮沙发里，盯着窗外掉光叶子的梧桐树发呆。
智能家居系统突然报时，机械女声惊醒了玄关处的风铃。纪沉舟光脚走到厨房，打开双开门冰箱的瞬间，保鲜盒里码放整齐的虾饺让他瞳孔骤缩——那是沈一南按他昏迷时的呓语准备的。此刻虾仁的腥气正混合着医用酒精的余味，在胃部翻搅成酸涩的漩涡，他"砰"地摔上冰箱门。
凌晨三点，他又点开微信对话框。江蓝雪那句"祝纪总早日康复"的语音突然外放，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格外刺耳。他猛然仰头灌酒，琥珀色酒液在键盘缝隙蜿蜒成枯枝状的泪痕。
屏幕上excel表格正在吞噬最后一丝理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用并购谈判的思维解构感情，他列了张swot分析表，在"江蓝雪情感倾向"栏里填满问号。落地窗映出他此刻的狼狈模样。
他忽然想起哥大教授当年在行为经济学课上的叹息："最精妙的数学模型也解不开丘比特的混沌系统。"他能在纳斯达克敲钟夜预判三大股指波动，却算不准此刻江蓝雪的心意。兜兜转转十几年，似乎还在原地踏步！
天，他到底怎样做，她才能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