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中篇5》(8) -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 - 梁晓声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二章《中篇5》(8)

预碎

你没死乞白赖地追求过一个女人,并且终于千方百计将结婚戒指戴在了她手指上,就无法体会我们主人公此刻的心情。月光下,“她”那笔直的硬性线条十分清晰,恰似一位身着马裤马甲亭亭玉立的摩登女郎。

又一幢高耸的“火柴盒”在这座城市中矗立起来了。人们叫这类建筑物为“塔楼”。它的轮廓和周围那些“火柴盒”没什么大的区别。

白天看去,“她”算得上是这一带最漂亮的,米黄——流行色的“曳地长裙”。乳白色的,对称排列的服饰——那是“她”的阳台。“她”也是最高的——十五层。高就是魅力,就是现代审美标准。

xx研究院五十九岁的副院长章世昭,站在家里凭窗望着“她”,无比自豪,他那清癯的脸上有种感动人亦被什么所感动的表情。圣徒朝圣,脸上大抵都会有那么一种表情。

xx研究院已经更新过八届领导班子。所谓梦中依稀事旧主,“城头变幻大王旗”。小青年们就编了个顺口溜:

组阁组阁,

越“组”越“隔”;

公仆公仆,

你“公”我仆。

这个真理,滚蛋!

每一届领导班子都曾向全院一千多人许诺过,要盖宿舍楼,要逐步改善本单位太不体面、令人绝望的居住状况,然而他们都没有实现过他们的许诺。

他们离职或者“落荒而走”之时,心中不无惭愧。研究院的人们,理所当然地对他们没有丝毫感念或者依恋之情,连虚伪的丁点儿意思也没有。何况,民心这东西,也是会发酵变馊的。我们诫论民心好几千年了,掰开了揉碎了细看,内里边早已霉团万种!当代人拿它做“起子”,蒸出了一屉屉新风味的馒头。你骗我来我骗他,互相骗,横向也骗,纵向也骗。于今,民心贬值,烟酒涨价,合乎逻辑,顺乎自然。

归根到底,xx研究院的人们认为,一次次地被“公仆们”耍弄了。俗话讲,好姑娘更经不起耍弄。她们若一次次地总被耍弄,心灵就会变得和娼妓差不多。xx研究院的“主人”,渐渐地视他们的新旧“公仆”如踏惯青楼的嫖客一般了。尽管“公仆”们并不都是骗子。说大话和说空话的有两种人。一种人哗众取宠,沽名钓誉。另一种人则由于过分自信。公而论之,xx研究院的大多数“公仆”们,属于后一种人。视之为嫖客,他们挺冤枉。但是,被叫作“群众”的中国人,早就丧失了那份儿区别对待的公正。这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一次次被骗惨了!他们相信过的大话和空话还少么?最大的空话莫过于“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现在却退回到了“初级阶段”——一切一切的艰苦奋斗,算是给“公仆”们“交学费”了。治理这个国家的那些“公费本科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呢?还说过“超英赶美”,“三年超过”“五年赶上”……

中国人麻木了,漠然了。不打算在沉默中爆发,也不肯在沉默中死灭。就那么带死不活地沉默着。xx研究院的中国人甭说也麻木了,也漠然了。说大话和说空话的人可能有所不同,但对于xx研究院患“居住空间饥饿综合征”的一千多人,大话和空话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切着了“时代脉搏”,所以,当章世昭和他的剑桥大学同窗艾文远被任命为正副院长时,并没发表什么就职演说。他的理由很简单——“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咱们干在前头,说在后头。没把握干成的,宁肯被群众骂咱们无能,也绝不说大话和空话!”

章世昭一想到前几任说了大话说了空话下场都怪凄凉的“公仆”,就感到负担沉重。

“对,对!年近花甲,犯不着老了老了,让人们看成是撒谎的孩子!”

正院长艾文远完全赞同他的执政原则。

但干什么,怎么干呢?上边不允许这个研究院倒闭,也不想拯救这个研究院于濒临倒闭的艰难之中,给它的出路只有一条,叫作“自谋出路”。正当他们受命于危难之际,剑桥校友、国外同行普赖斯博士来访,促成了他们大干一场的决心。

普赖斯与研究院部分科研骨干座谈后,大摇其头,对中国同行们的评价是:“鲱鱼式思维方式。”到几位科研骨干家中做客后,大有所悟,点头曰:“罐头式生态环境,只能产生鲱鱼式思维方式。”博士讲他们进行过几次有趣的实验:将小白鼠分为两组,一组关在宽敞明亮的笼子里,一组关在狭小黑暗的笼子里。日久天长,结果后一组小白鼠行动迟钝,几乎完全丧失了活泼……

最难堪是在副研究员崔立哲家中。艾、章二人陪着普赖斯光临其真正意义上的“寒舍”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刻剪纸。头顶上三寸光景,便是被煤球炉子熏黑了的二层铺板。博士问中国同行为什么刻剪纸?中国同行答曰业余爱好。博士极受感动,认为在如此寒酸的生活环境里,竟有着那么美妙的业余爱好,心理修养真真难能可贵!博士说他非常喜欢收藏中国民间手工艺品,何况是出自中国同行之手的,请求割爱赠送。崔立哲便吭吭唧唧起来。艾文远暗暗生气,偷偷掐他,章世昭心里却明白:什么“业余爱好”,那是“家庭副业”!崔立哲的女儿在民办的工艺美术厂上班。加工一帧,可挣两毛。

崔立哲不吐一句痛快话,博士不免有几分尴尬。艾文远急了,一股脑儿将二十几帧剪纸夹在一份旧报里,代表研究院全体中国同行,请博士笑纳。

博士笑了,也纳了。崔立哲的一张脸,却顿时哭丧起来。隐在二层铺上拉帘后面的副研究员夫人,难为情见客人,却一个劲儿向章世昭居高临下打着“万万使不得”的哑语。章世昭明明看见了,也只有佯装没看见。

第二天副研究员夫人找到院长办公室,一进门便呜呜哭了。一套剪纸,要卖十美元——硬通货!相当于人民币四十余元!一共送给博士二十五帧,整整五套,二百元!对崔立哲的家庭来说,一笔惨重的损失!更严重的,从此断了“家庭副业”——如此靠不住,女儿厂里有规定,取消加工资格……

将普赖斯博士送上飞机,章世昭立马找老艾商议,别往他身上加别的担子,给他充分“自由”,让他去搞“研究项目开发服务公司”。

如今万般皆下品,唯有挣钱高。他决心为研究院挣钱,要拯救研究院“小白鼠”于“罐头式生态环境”之中,从而改变他们的“鲱鱼式思维方式”。

老艾深为他的决心所鼓舞,大加赞赏:“好!世昭你有志气,有魄力,有胆识!放心大胆地去搞吧,天大的事儿我承担!”

过去是——哪里的领导政治思想工作做好了,尤其“活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好了,哪里的困难、矛盾和问题就迎刃而解。

艾、章二人,都是被这样的领导者领导了几十年的知识分子。

现在是——哪里的领导为本单位挣到了大笔大笔的钱,尤其是使挣来的钱合理合法地转化为本单位群众的具体福利,哪里的困难、矛盾和问题就迎刃而解。

两位老知识分子,面对风雨飘摇的研究院——研究院已难以研究,心怀“小白鼠”——“小白鼠”一个个已变得傻不愣登,要离知识分子不屑“阿堵物”之经,叛知识分子不屑“阿堵物”之道了。

他们大半辈子是做群众来着,他们的心理历程和被叫作“群众”的人心理历程同步。他们明白,群众不会将自己的许许多多困难全都推给领导者而期待着一股脑儿解决。在愿望中,大抵只有两件事儿:第一票子,第二房子。这是群众自己解决不了的,谁能为他们解决这两件事儿谁就是他们的“上帝”。普遍的中国人在目前的国情下,都很通情达理,月月有奖金可发,父母与大儿大女能分室而眠,便很知足感恩戴德了!民心已不古,民心又很古。

如今公司的牌子已经打出去三年多,三年多来为研究院挣了一百余万。一百余万一分也没有作为奖金发过,全投资盖那幢十五层的宿舍大楼了。因为盖宿舍大楼三年多没发奖金,群众倒也没什么怨言。一百余万当然是盖不起一幢十五层大楼的,还募捐了六七十万。说是募捐,其实和乞讨差不多。

有天晚上老章问老艾:“看过电影《武训传》没有?”

老艾说:“看过啊。”

老章说:“我现在就像武训差不多了。不论中国人或外国人,凡是有钱的,只要不让我章世昭出卖人格国格,给我钱,让我干什么都行!武训的方法是,‘打一拳,三个钱,踢一脚,两个钱’。——这方法如今若实用,我也会豁出我这血肉之躯,干啦!”说时,他觉得委屈,泪潸潸下。

老艾将一只手压在他手上,垂了头,也不瞧他,许久才喟叹道:“谁叫咱们中国穷呢!谁叫咱们研究院更穷呢!谁叫咱俩受命于研究院内外交困之时呢!咱俩上台后,并未说什么大话许什么愿,世昭你也不必太辱没了自己,重要的是有那点鞠躬尽瘁的意思。意思到了,就量力而行吧!”

为了讨好a国某企业老板,章世昭以堂堂研究院副院长兼“研究项目开发服务公司”总经理的体面身份,在签订投资意向书前,半是勒索半是乞怜地请求人家援助。还动员老艾,将艾家祖传的古瓷瓶献出,当礼品奉送给了那外国佬。人家外国佬倒慷慨,赏给了他四十万美金。

没有那外国佬赏的四十万美金,这幢十五层漂漂亮亮的大楼,怎能耸立在美好的月光之下!

达令……达令……我美丽的女神……我亲爱的安琪儿……在这种时候,咱们这位老知识分子,恨不能张开双臂,从窗口飞出去,拥抱“她”,跪倒在“她”米黄色的“曳地长裙”之下……

盖楼难,分楼更难!

一百五十套房,八百余人申请。都要求这一次解决,谁也不相信下一次。连章世昭自己也不信!再有两年,他这一届就该卸任了,两年内他还能盖起一幢宿舍楼么?

于是,“刺刀见红”——“居住空间饥饿综合征”患者可不像幼儿园的小朋友那么乖——“排排座,吃果果”?——您拉倒去吧!

如果要让弗洛伊德来当分房委员会主任的话,准能从一半以上人的潜意识中解析出一个可怕的恶毒的念头——他们巴望另一半人惨遭横祸一命归天!

有些申请报告措词恐怖,读来令人心惊胆战,他们并不需要同情,也丝毫不同情受他们威胁的人。他们是研究院的“工人阶级”,显而易见要耍“文革”时期“工人阶级”的脾气了!“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某些知识分子的申请报告,也不乏威胁成分。现如今没有“领导阶级”镇着了,知识分子脾气见长。不过知识分子毕竟是知识分子,措词比较含蓄,暗示要怎样怎样弄的,不是主管分房子的人,而是他们自己,行文悲怆而又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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