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师傅给父亲起名叫“三儿”
在许昌的引领下，父亲带着一种怯怯的心理跨进了山猫皮货店的门槛儿。店内收拾得整洁而明亮，对面的柜台和墙壁上挂满了整张的、既有眼睛（玻璃球做的）又带尾巴的动物标本和用它们的皮毛制作成的男女长短皮衣及围脖、手筒……大概由于这种东西忒多的原因，空气间挥发着一种淡淡的皮硝味儿。他们刚进门就见一个头发梳理得很亮，身穿西式坎肩，脖上扎着领结，看上去很帅气的华人小伙子正在打点着顾客。他的俄语说得很地道，而且跟那些漂亮的女顾客有说有笑，显得颇为亲近。当他与一位俄罗斯的女顾客礼貌地贴脸吻别以后，一转身看见了许昌，便热情地迎上前来打招呼：噢，许爷许管家，您来了？快里边请。大少爷，你爹爹在家吗？
在，在！您找他？
嗯。
他这会儿在后边作坊里呢。说着这位被称作大少爷的人就要领他们往店堂后边走。许昌客气地冲他摆了摆手说：不用，大少爷，你留在这儿打点客人吧，我们自己进去。
也好，他敏捷地小跑把通往作坊的后门打开，并习惯地做了个手势：里边请。当发现跟在许昌身后的父亲，便友好的问：这就是……？
是的，是的！许昌忙回应道。
他向前迈了一步，在父亲的头顶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很响地弹了下舌头，大声说道：赫！好帅气的小伙子呀。瞅我干啥，快进去吧！
作坊跟店堂中间隔了一段小小的花园，顺着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朝前走去，不远的地方就是作坊。它宽敞却略显得有点杂乱。两张又大又长的木案并排伸向远方，十几个穿戴邋遢却戴着长长的皮围裙的工匠，在到处塞满毛皮的环境里紧张地劳作着。光线有一点暗，空气间挥发着强烈的皮硝味儿，冷不丁置身于其间令人窒息喘不过气来。在木案的中间，站着一个光头的、神情矍铄的高个老头儿，他皮色铮亮略显古铜色，高额头下嵌着两条粗黑的眉毛，眉尖上挑，配上一只高高的鹰勾鼻子，他的面相给人种凶神恶煞的感觉，让人不大敢接近。这会儿他站在忙碌的众工匠中间，犹如鹤立鸡群一样，手执一柄铮亮的沉甸甸的皮刀，熟练地切割着皮子。切好的皮子立刻被工匠们取走，拿去缝制拼接。许昌快走了几步，冲他喊道：李师傅，你忙着呢？这个人称山猫李的李师傅越过鼻梁上的镜框向前看了一眼：噢，是许大管家呀，里边坐吧。他在说这些话时脸上无一丝的笑容，而且手里继续着他的活计。大半是习惯了他的这种接待方式，许昌一丁点也不感到被怠慢，却是十分亲切地说：奉刘爷的命，我把人给你带过来了。
哦？山猫李愣了下，停下手里的活计，把闪着寒光的皮刀“乒”地一声栽到了案子上，用刚才还在干活的那只手抹了一下他那铮亮的天灵盖，拿起酒瓶（就在他手底下）大大地掫了一口，然后走过来问：这小东西在哪儿呢？俺咋没看见他。
许昌左右两边看了下，果然没见到父亲：咦，他去哪儿了？回头一看，只见父亲藏在了他身后。别猫着了，快过来见见师傅。许昌扯着他胳膊往前拖，他依旧缩着身子不往前走。
咋的，刚过门的小媳妇见不得公婆啊？这哪是敢在太太（指孙氏）头上动土的那个浑小子！山猫李笑说着，回头大喝一声：到俺跟前来，看看你这小流氓长的啥模样儿。说着他坐到案前的一张长条板凳上。许昌连拉带推地把父亲送到了他跟前，他“啪”地一下把自己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担在了父亲那小小的肩膀头上：嗯，长的还行，有点像他爹，只是没他爹那身大骨头架子。陌生人的这一席话让父亲跟他拉近了距离：你……认识……俺爹？
自然了，小时候还在海边一起耍过泥呢。
真的？俺爹会武艺，你……也会吗？
嘿，从咱莱州湾出来的人还有不会的！可比起你爹来俺还差点。
没事的，练一练就赶上了。
浑小子，俺还用你告诉！说，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
嗯，个头儿还行，就是略瘦了点，没事的，有骨头架子在就不愁长肉。小子，知道到俺这儿做啥来的吗？
父亲听他问心情又变得有点紧张，特别是看到他眼睛里那一闪一闪的凶光：知……道。
那你跟俺说说。
父亲歪头想了下怯怯地说：跟你……学手艺来了。
嗯。
学……把皮子变成……变成……金子的手艺。
山猫李蹙了蹙他那漆黑的眉毛：什么他娘的屁话！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父亲回头瞅了一眼许昌：来时俺师叔跟许大大都是这么告诉俺的。
许昌笑了：是，是，我们是这么跟他说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跟你好好地用心地学。
嗯，山猫李点了点头回过脸来：小子，听清楚了，想让皮子换金子没那么容易，先得从身上剥下几层皮来才行。
父亲听说吓得倒吸了口冷气，把头向肩膀里缩了缩。山猫李一瞪眼珠子：咋，害怕了？害怕了就甭来。
许昌赶紧说：孩子小，不懂事。然后回头对父亲说：快跟师傅说，你行。
父亲照说了一遍。山猫李不客气地说：咱丑话得说到前头：你挺得住就在爷这儿干，挺不住你就哪来回哪去，听见没？
听见了！父亲小声说。
山猫李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底气不足，再说一遍！于是父亲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见了！声音大到刺痛了他的耳鼓，但他没火，只是不经意地摩挲了下耳廓满意地点了点他那光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唠了这么半天，俺还不知你叫啥呢。父亲报上自己的名字。嗯，这名字起的不错，挺豁亮的，可在俺这不能这么叫。他抬手搔了下光秃秃的后脑勺，想了想说：叫你啥好呢？……就跟着俺儿子叫吧，老大俺叫他“大儿”，老二俺叫他“二儿”，你嘛，比俺“二儿”还小两岁，俺就叫你“三儿”吧。
父亲想说他在家里男孩儿中排行老二，可被山猫李一句话顶了回去：就这么定了，你在俺这就是三儿！父亲心里不高兴，却没敢再坚持。这时许昌上前对父亲说：师傅收下你了，还给你起了名字，快跪下给师傅磕头吧。父亲听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山猫李满意地用手抹了抹下巴上的一绺胡子，一挥手：去吧，到后边院子里找你二师哥，让他教你干活去。听着，不好好干，耍滑头，偷懒，小心俺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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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站在作坊一边的门口处，有一个年龄跟父亲差不许多、面相很和善的少年翘脚向他招了招手，说：来呀，三儿，跟俺来。许昌在父亲身后推了把：去吧，快去吧。等父亲走后，许昌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山猫李的手里：给。山猫李一愣：啥？
刘爷给你的，一万块大洋。以后年年都这个数。
山猫李蹙起了眉头，颇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一把将那银票塞了回去：没这规矩！许昌忙回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刘爷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俺不收，拿回去！不然你就把孩子给俺领走。
许昌左说右说，山猫李就是不收，无奈许只好把银票收起来：那就请李师傅多包涵了……
包涵谈不上，既然是来俺这学徒，就得事事都照俺这儿的规矩来做，没出徒前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知道了！许昌说完松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