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490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岱没想到裴耀卿竟然这么硬挺自己,甚至不惜跟宇文融这个荐主翻脸。
在他印象中,这些政治人物与人交际时往往都是温和含蓄,并不会太过直白露骨,除非是彼此间积怨颇深、又或者双方地位差距悬殊,才会不留情面的大加制敕。
裴耀卿和宇文家自然不会有什么旧怨,而且宇文融还是将其举荐入朝的当朝宰相,结果他竟然因为宇文融的儿子对自己的无理指责而大动肝火,乃至于拂袖而去,这当然大大出乎了张岱的预料。以至于行出宇文家不短的距离后,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裴耀卿也留意到张岱一直在用狐疑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他对自己的言行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开口问道:“你在坊中有无相识人家、可往叨扰一晚?”
张岱闻言后便点点头,可是裴耀卿旋即便又摇头道:“罢了,也不必去滋扰别家了,便在坊中寻一旗亭家,暂且留宿一晚罢。方才意气骤作,酒食都还未尽兴呢!”
张岱闻言后,连忙抬手吩咐丁青去寻找和安排,自己则趁机策马行至裴耀卿身旁,一脸认真的对其说道:“方才宇文相公府上,多谢裴侍郎仗义直言。只不过,如此一来会不会有扰裴侍郎与宇文相公之间的交际?”
裴耀卿闻言后便摇头笑语道:“你也不必多谢我,我是借你一事直抒胸臆,希望宇文相公能够有所醒悟。”
讲到这里,他便抬手指了指远处宇文融家门前长街上还未尽数散去的人群,口中叹息说道:“如此门庭若市,人不讥之市权?尤其宇文相公所掌国务财计,更应谨慎自处。
钱谷计数,毫厘可见,分寸之差,需以尺丈遮掩。唯公正无私,才可望分寸不差。今宇文相公大张罗网、招聚人情,此群徒皆有求而来,若其有得则国计大损,若其无得则忿怀谤议……”
张岱听到裴耀卿对宇文融家门庭若市这一现象的批判,才明白过来这位老先生之所以刚才发那么大火,倒也不是只为了给自己撑腰,同时也是为了警告宇文融,或者想要借此划清一下界线。
这倒不是裴耀卿不仗义,而是宇文融父子的确是有点丧失边界感。正如裴耀卿所言,管理国家财政本来就需要严谨无私,结果宇文家却仿佛在家里干起了权力变现的买卖,跟一群虫豸搅和在一起,又怎么能搞好国家财政?
裴耀卿被宇文融举荐继任为户部侍郎,而户部也是宇文融推行其各项财政改革的主要执行机构,看到宇文融家宾客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说不定宇文融自己分分钟都被带进沟里去,裴耀卿又怎么能不紧张?
可是他如果直接就此加以规劝的话,宇文融未必会听进心里去,反而有可能会觉得裴耀卿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那裴耀卿只能找机会借题发挥一下,希望宇文融能够有所警醒。如果接下来宇文融能够有所收敛,那么双方自可以笑释误会,继续做一对配合默契的政坛搭档。可要是宇文融仍然我行我素、乃至于变本加厉,那彼此也就只能渐行渐远了。
裴耀卿虽受宇文融所举荐,但其资历却并不比宇文融低,只是因为境域比较尴尬,这些年才辗转在外。
其人幼应神童举,之后便进入漫长的守选,弱冠之后解褐任官,担任唐睿宗李旦潜邸相王府典签,而这就是裴耀卿身世经历比较尴尬之处。
他并不像姚宋二张那样早在武周年间便崭露头角,乃至于成为时代中坚力量,又不像宇文融等在玄宗开元年间才逐渐成名,不巧正好处于时代的夹缝当中,做了唐睿宗李旦的潜邸旧人。
虽然当今圣人登基前后尽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只有太平公主在那里上蹿下跳、枉做恶人。
但实际上睿宗在传位给玄宗前后,父子间也是经历了一番微妙的博弈与摩擦,而太平公主的跳闹就是这种父子矛盾外在的直接体现。
中宗驾崩时,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拟诏以温王为皇太子、相王辅政,结果这份遗诏遭到韦后与宗楚客等人的篡改。
于是太平公主联合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诛除诸韦,是夜上官婉儿亲率宫人迎接政变人马,并拿出遗诏示于刘幽求等政变参与者,以示自己未与韦后同流合污,然而李隆基仍是处斩了上官婉儿。
原因也很简单,天下大事给你们几个妇人安排明白了,老子带着兄弟们出生入死的打进皇宫来,是做气氛组的?
老子进宫前,你们拿出这份遗诏昭告天下,那是不敢挑你们理,只能俯首从命,但现在都打进皇宫来了,你拿份过气诏书显摆啥?老子的刀才是真道理!
这皇位就是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给我爸抢来的,不是你们内宫妇人一句“相王辅政”送过来的!
所以唐睿宗景云年间看似已经拨乱反正、时局平稳了,但实际上仍然动荡不安。表面上只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这对姑侄的矛盾,但李旦大事骑墙的态度也让父子间关系微妙且危险。 裴耀卿作为相王府官,在这段时间内官职也是屡有升迁,直至开元元年便已担任长安令,但之后官运便停滞下来,等到开元十三年出任济州刺史因封禅知顿得宜而再次获得赏识,却又辗转于外州数年之久才得以归朝。
拥有如此阀阅资历,尤其本身又有足够的能力,按照正常的官场升迁规则,裴耀卿是足堪拜相的。
但其拜相的时间却一直推迟到开元二十一年,而且还是在关中旧雨、长安饥荒的背景下,唐玄宗因其屡进改革漕运之计,才终于痛定思痛的决定任命裴耀卿为宰相来改革漕运。
裴耀卿所主持的漕运改革很快便取得了巨大的成效,使得唐玄宗可以继续在长安趴窝,足不出户而长安也无复饥馑之忧。
但如此能干且廉直的裴耀卿,却在不久后便受累于李林甫与张九龄之间的政斗而被罢相。旋即杨慎矜、韦坚等盘剥之臣纷纷得用,在裴耀卿改革基础之上加重聚敛,将天下间民脂民膏纷纷搜刮到长安城中,以供君王挥霍享乐。
裴耀卿自不知短短时间内,张岱脑子里已经将其之后数年宦途履历都过了一遍,当来到坊中旗亭家的时候,又兴致盎然的笑语道:“无酒助兴,言亦乏味,着酒家速速送酒过来,我与六郎继续畅饮畅谈!”
张岱本身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饮酒,但见裴耀卿如此豪迈,便也陪着裴耀卿边喝边聊,只不过这酒家提供的酒水质量很一般,一股酸苦的酒糟味让人有些受不了。
张岱见裴耀卿也被酸的龇牙咧嘴,便又笑语道:“来日下官家中盛备酒食,再邀裴侍郎入邸尽兴。”
酒虽不好,但也能醉人,裴耀卿这会儿也已经醉意不浅,闻言后便摆手道:“宇文相公做派,我固然不喜。但张燕公风格、我亦难相吻合,我家自有筵席,你持酒来便好!”
张岱闻听此言,额头不免一汗,直叹这裴耀卿至今还未得大用,看来也不纯是圣人不喜欢他老子的老伙计,关键裴耀卿也挺能得罪人。就算早年间入朝,他这又不爽宇文融、又看不惯张说的态度,怕也得被踢出朝堂去!
坊中浊酿口味不佳,加上第二天两人还都要上朝,倒也不方便喝的酩酊大醉,因此在稍作尽兴之后便各归卧室,趁着酒意蒙头大睡起来。
第二天朝会乏甚可说,只是退朝后太常少卿韦縚特意找上张岱,与之一同策马返回皇城,途中便忍不住大吐苦水道:“眼下寺署中缺员不少,大小事务乏人监临。宗之你今仍具职此间,可不能厚此薄彼、专事宪台,闲来也要归视一番寺务啊!”
韦縚这么说倒也不是夸大,之前被张岱弹劾掉的薛縚在署中虽然大半时间也在摸鱼,但总归还能顶点场面上的用处。
如今薛縚罢职,整个太常寺唯他一人在挑大梁,而眼下圣寿也越来越近,韦縚专长还是礼祀方面,供乐这边则就有点无暇兼顾,而今年太常寺又进行了一些人员替换,一些新人业务还不是很熟,急得韦縚只能到处拉壮丁。
虽然张岱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御史台,但既然老上司都已经发话了,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便保证自己上午忙完御史台事,午后便到太常寺去当直。
御史台这里,张岱主要的任务便是分察两部,刑部那里情况和昨天差不多,户部这里因为裴耀卿的缘故、配合度也是不低。
因此张岱此日分察顺利得多,返回台中报告之后,他便直往太常寺去了,连午饭都没来得及留下吃。
当来到皇城南面太常寺,张岱便见到众多车马人员涌入到官署中,他心中好奇,抬手召来一名吏员询问道:“这些车马队伍,都是哪里来的?”
“禀张协律,这些都是外州选进的伶乐音声人,将要助兴下月圣寿庆典!”
吏员闻言后连忙回答道。
他这里话音刚落,人群里便有一个年轻人大跳着挥手呼喊道:“六郎、张六郎!久违了,别来无恙啊!”
张岱循声望去,顿时一乐,只见这年轻人赫然是数年不见的诗圣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