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语
恶语
云雾山的雪来得比往年早。苍之遥站在吊脚楼的廊下,看着雪花落在湘妃竹上,簌簌地积起薄薄一层,像给竹身裹了层白绒。夏许砚正蹲在火塘边劈柴,斧头落下的力道很匀,竹节断裂的脆响混着柴火的噼啪声,在雪雾里荡开。
“阿婆说,今天要把这批竹蜻蜓送到镇上去。”苍之遥把编好的竹篮往肩上一挎,篮里装着二十只竹蜻蜓,翅尾的望夫花纹在火光下泛着紫,“老陈头的孙子说,城里的文创店又来催货了,说刻着双凤缠蛇纹的最受欢迎。”
夏许砚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我跟你一起去。顺便把新做的竹笛带给李木匠,让他帮忙校准音准。”他往苍之遥手里塞了个暖手炉,是用掏空的竹根做的,里面煨着炭火,“雪大,路上滑。”
两人踩着积雪往镇上走,竹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雪落在望夫花田上,把刚冒芽的幼苗盖得严严实实,苍之遥想起阿婆埋在土里的双蛇竹片,不知道有没有被冻着。“等开春,我们把花籽撒得再密些。”他踢了踢路边的雪堆,“让守宫蛇的坟前,开满望夫花。”
夏许砚握住他的手,塞进自己的袖筒里:“再搭个竹棚,下雨的时候,我们就在棚下练笛。”他的指尖在苍之遥手背上的旧疤上轻轻划着,“你的《望夫谣》新添的那段变奏,该让山雀也听听了。”
镇上的供销社里,小陈正踮着脚往货架上摆竹制品。看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苍哥!夏哥!你们可来了,城里那个张老板又打电话,说要订一百个刻花书签,还要在背面刻上‘云雾山’的字样。”
苍之遥把竹蜻蜓放在柜台上,翅尾的雪化了,在木面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让他先付定金,竹料得等开春才能采新的。”
“他还说……”小陈压低声音,往门外看了看,“说网上有人传,夏哥你为了帮苍哥凑钱,把家里给的留学经费都挪用了,还说你放弃保送研究生,是因为被学校处分了。”
夏许砚劈柴时冻红的指尖,突然僵了僵。苍之遥猛地擡头,竹篮的提手在掌心硌出红印:“谁说的?”
“不知道,就些匿名帖子,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小陈挠了挠头,“张老板还问我是不是真的,说要是影响了名声,他们店就不敢合作了。”
雪还在下,供销社的玻璃窗上凝着层白汽。苍之遥看着窗外纷飞的雪片,突然想起交流会结束后,林薇在后台看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竹刀。“别理他们。”他把暖手炉往夏许砚手里塞了塞,“我们做我们的竹艺,吹我们的笛,管别人说什么。”
回吊脚楼的路上,夏许砚没怎么说话。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像落了层霜,苍之遥想替他拂掉,却被他轻轻躲开。“我爸刚才发信息了。”夏许砚的声音很轻,像被雪压弯的竹梢,“说家里收到了匿名信,把网上的谣言抄了满满三页,让我马上回去解释。”
苍之遥的脚步顿在雪地里,竹杖“哐当”掉在地上。他想起夏许砚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最看重名声;想起夏许砚放弃留学时,跟家里吵了三天三夜;想起那些造谣的话——“挪用经费”“被处分”,每一个字都像竹钉,往夏许砚的背上扎。
“我跟你一起回去。”苍之遥捡起竹杖,声音发颤,“我去跟叔叔阿姨解释,是我连累了你。”
“不用。”夏许砚弯腰,替他拍掉裤脚的雪,“我自己能处理。你留在这里陪阿婆,把张老板的订单赶出来,等我回来。”他的指尖碰了碰苍之遥冻得发红的鼻尖,“别胡思乱想,就像阿婆说的,竹子经得住雪压,人也经得住闲话。”
夏许砚走的那天,雪停了。苍之遥站在吊脚楼的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云雾里,像片被风吹走的竹叶。阿婆把刚晒好的望夫花干塞进他手里:“傻孩子,小夏心里有数。你把心思放在竹艺上,做出最好的东西,就是对那些闲话最响的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苍之遥把自己埋在竹料堆里。白天刻书签,晚上削竹笛,琴房改成的竹工坊里,竹屑堆得像座小山。阿婆总在火塘边给他留着望夫花茶,茶汤的淡紫映着竹灯的光,像幅没干的画。
可刻刀总在不经意间打滑。刻到凤凰尾羽时,会想起夏许砚说“刻得真好”;削到笛孔时,会想起两人在琴房合奏的《望夫谣》;连竹屑落在手背上的痒,都像夏许砚指尖划过的触感。他拿起那只竹制小蛇,按出“嘶嘶”的响,却再也等不来那个笑着说“像守宫蛇”的人。
半个月后,夏许砚回来了。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看见苍之遥时,笑了笑,却没以前亮。“我跟家里解释清楚了。”他坐在竹案旁,拿起支没刻完的书签,“他们虽然还在生气,但也没再逼我留学。”
苍之遥看着他手背上新添的红痕,像被指甲掐的:“叔叔阿姨是不是打你了?”
“没有。”夏许砚把书签放下,指尖在竹纹上轻轻划,“就是……学校那边,可能要委屈你了。”
苍之遥的心猛地沉下去。
“系主任找我谈话了。”夏许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什么,“说网上的谣言影响太坏,让我要么公开和你撇清关系,要么……就办理休学。”
竹工坊里静得能听见雪化的滴水声。苍之遥手里的刻刀“当啷”掉在地上,刀尖在竹案上划出道深痕,像道永远填不平的沟。“所以你要休学?”他的声音发紧,像被竹篾勒着喉咙。
“我不想撇清关系。”夏许砚擡起头,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就像这竹料,一旦刻上了花纹,就再也磨不掉了。我们一起经历的这些,也磨不掉。”
苍之遥突然想起守宫蛇死的时候,身上缠着望夫花藤,怎么解都解不开。原来有些羁绊,不是想断就能断的,可这份羁绊,却成了拖累夏许砚的枷锁。他看着夏许砚腕上的竹手链,那颗望夫花籽被摩挲得发亮,突然觉得那不是种子,是颗烧红的烙铁。
“你走吧。”苍之遥捡起刻刀,背对着他,“回学校去,跟林薇合奏,去留学,别再管我了。”
“遥遥……”
“走啊!”苍之遥猛地转身,刻刀的刀尖对着自己的掌心,“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休学吗?你以为我愿意看着你被家里骂、被学校说闲话吗?我苍之遥没那么卑劣,要靠牺牲别人的前途来活!”
夏许砚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冻住了。他看着苍之遥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看着他眼底的红,突然想起在印刷厂门口,苍之遥捡竹蜻蜓时,指尖抚过望夫花纹的温柔。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刻竹的刀,是想护着对方,却又不得不推开的手。
“我会办理休学。”夏许砚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但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想留在云雾山。这里有竹,有笛,有……我想守着的人。”
他转身走出竹工坊,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肩上,像要把他变成座雪人。苍之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手里的刻刀“哐当”落地,掌心被刀尖划破的地方,血珠渗出来,滴在竹案上,像朵没开的望夫花。
阿婆走进来,把块望夫花叶按在他的伤口上。“傻孩子,竹子弯了能直,路走岔了能回头。”她的声音里带着雪的凉,“小夏心里有数,你拦不住的。”
苍之遥蹲在地上,头抵着竹案,竹屑钻进衣领,刺得皮肤生疼。他想起夏许砚在夜市摊前,把望夫花茶塞进他手里;想起在宿舍楼下,夏许砚说“我想和你一起承担”;想起在医院里,夏许砚削苹果时,果皮连成的红绳。原来有些好意,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就像云雾山的雨,该来的时候,躲也躲不掉。
休学手续办得很快。夏许砚回来那天,带了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他的乐谱、竹笛,还有几盆望夫花苗。“李木匠把笛音调好了。”他把一支新竹笛递给苍之遥,笛尾刻着两只依偎的小鸟,“他说这笛音里有雪的清。”
苍之遥接过竹笛,指尖碰着那些刻痕,突然吹不出声。他看着夏许砚把望夫花苗种在竹盆里,放在廊下能晒到太阳的地方,看着他给阿婆劈柴、帮小陈打包竹制品,看着他晚上坐在火塘边,翻着那本被翻旧的《望夫谣》乐谱,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那些天,网上的谣言愈演愈烈。有人把夏许砚的照片和苍之遥的竹艺品p在一起,配文“民乐天才为爱堕落,甘做山区竹匠”;有人扒出夏许砚父母的信息,打电话去辱骂;甚至有记者摸到云雾山,扛着摄像机在吊脚楼外转悠,想拍“惊天丑闻”。
苍之遥把自己关在竹工坊里,刻刀在竹片上乱划,刻出的凤凰像只瘸腿的鸡,望夫花像堆乱草。他听见阿婆在外面跟记者吵架,竹杖敲得咚咚响;听见小陈在电话里跟张老板解释,声音急得发颤;听见夏许砚把那些记者挡在雪地里,声音冷得像冰。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钱去请律师发声明,没有人脉去压下谣言,甚至连走到记者面前,说句“都是我的错”的勇气都没有。他就像株被雪压弯的竹,只能眼睁睁看着旁边的竹,为了护着他,被压得咯吱作响,却连挺直腰杆的力气都没有。
那天晚上,夏许砚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胡话连篇,嘴里念叨着《望夫谣》的调子,手还在半空比划着按笛孔的动作。苍之遥坐在床边,用冷毛巾给他擦额头,听见他说:“遥遥,别躲……笛声能吹散谣言……”
苍之遥的眼泪掉在夏许砚的手背上,像滴化了的雪。他想起两人在琴房合奏时,夏许砚说“只要心里有山,在哪都能吹出山里的调子”;想起在医院里,夏许砚说“我想和你一起承担”。原来有些承诺,真的重得像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也暖得能焐化冰雪。
第二天早上,夏许砚退了烧。苍之遥把那支刻着小鸟的竹笛放在他枕边,自己背着竹篮往镇上走。雪已经没到了膝盖,竹杖插进雪里,能没到杖头的凤凰纹。他要去县城,找那个张老板,他听说张老板认识报社的人,他想求求他们,别再伤害夏许砚了。
走到半路,他看见小陈骑着摩托车过来,车斗里装着个快递箱。“苍哥!城里寄来的!”小陈把箱子递给他,“是夏哥的父母寄的,说里面是给你的。”
苍之遥拆开箱子,里面是件崭新的白衬衫,还有张纸条,字迹工整却带着冷:“请你离开我儿子,他的前途,不该毁在云雾山。”
雪又开始下了,比之前更大。苍之遥站在雪地里,手里攥着那件白衬衫,布料的冰凉透过指尖传过来,像条毒蛇,钻进骨头缝里。他突然明白,有些鸿沟,不是靠心意就能填平的,就像城里的光,照不亮云雾山的雾,而山里的竹,也扎不透城里的水泥地。
他转身往吊脚楼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竹篮里的竹蜻蜓在晃,翅尾的望夫花纹被雪打湿,像哭花了的脸。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夏许砚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为了他放弃一切的人,更不知道自己这点微薄的竹艺,这点笨拙的守护,到底能不能抵得过那些汹涌的恶意。
回到吊脚楼时,夏许砚正站在廊下等他,身上落满了雪。看见他手里的白衬衫,夏许砚的脸色白了白,却还是笑了笑:“我爸妈……他们就是一时转不过弯。”
苍之遥把衬衫塞进他手里,转身往竹工坊走。“你回去吧。”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竹上,“这里不适合你。”
夏许砚从身后抱住他,手臂勒得很紧,像怕一松手,他就会被雪卷走。“我不回去。”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云雾山有你,哪里都没有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