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
长相守
撒望夫花籽的清晨,雾气还没散。
夏许砚背着竹篓站在云雾山的溪流边,看着苍之遥用竹勺舀起花籽,指尖撚起的紫黑色颗粒沾着晨露,像揉碎的星子。溪对岸的竹林刚被雨水洗过,湘妃竹的紫斑在雾里若隐隐现,倒像是凤凰的影子浸在水里。
“阿婆说要顺水流撒,”苍之遥的竹勺在水面轻轻一点,花籽随着涟漪漂向远处,“这样明年沿溪的石缝里都会开花,我们走哪都能看见。”他转头时,发梢的水珠滴在锁骨的茶花印记上,淡粉色的纹路被浸得更透亮,像朵刚摘的花。
夏许砚学着他的样子撒花籽,指尖的颗粒顺着水流打转,有的卡在鹅卵石的缝隙里,有的被小鱼衔在嘴里,又吐出来,倒像是在帮忙运送。守宫蛇盘在他的竹篓边缘,尾尖的金环蹭着竹篾,发出细碎的响,突然窜入溪中,叼起粒花籽放在苍之遥的竹勺里,逗得两人都笑了。
“它倒机灵。”夏许砚弯腰把蛇捞起来,发现它尾尖沾着片望夫花瓣,不知是从哪丛花里蹭来的。苍之遥伸手接过蛇,指尖在金环上轻轻一弹:“去年你寄的竹笼里,它就总把花籽藏在垫絮下,像怕被山雀叼走似的。”
雾散时,溪面上已经漂满了花籽。苍之遥突然拉起夏许砚的手往竹林跑,竹靴踩在水洼里溅起细碎的银花:“快点,阿婆说雾散后第一缕阳光落在竹笛上,吹出来的调子能引来灵鸟。”
两人跑到那棵新栽的湘妃竹下时,朝阳刚好穿透竹梢,在双笛上投下斑驳的光。苍之遥解开笛套的瞬间,竹笛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惊得林间飞出几只蓝羽鸟,翅膀扫过竹叶的声音混着笛声,像支天然的合奏曲。
“你看,”苍之遥举起笛子笑着说,望夫花形状的吹孔里漏下细碎的光,落在夏许砚的手背上,“灵鸟真的来了。”他吹出《望夫谣》的调子,鸟群竟跟着盘旋起来,尾羽的蓝与竹笛的青交相辉映,把雾后的山谷染成了流动的画。
夏许砚跟着举起笛子,两只凤凰交颈的笛尾凑在一起时,他突然发现苍之遥手腕的银镯红痕又深了些,像被晨露浸开的朱砂。“阿婆说这红痕会跟着心意变深,”苍之遥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指尖在红痕上轻轻划了划,“等它绕满凤凰尾羽,我们就……”
话音被鸟群的鸣叫声打断。夏许砚看着他耳尖的红漫到脖颈,突然想起竹谱最后一页的字,心口像被糯米粑的甜填满了。他把笛子凑到唇边,吹起那支《望夫谣》的变奏,跳脱的转音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听得蓝羽鸟都停在竹枝上,歪着头像是在细听。
撒完最后一把花籽时,日头已经爬到半山腰。夏许砚坐在溪边的青石上歇脚,看着苍之遥蹲在水里摸鱼,月白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青苔,像刚从竹林里钻出来的鹿。竹篓里已经躺着两条银鳞鱼,尾鳍还在轻轻扇动,溅起的水珠落在他的脚踝上,凉丝丝的。
“够中午的菜了。”苍之遥提着鱼往岸上走,脚底的鹅卵石滑了下,他踉跄着扶住夏许砚的肩,两人的影子在水里晃成一团,像幅揉皱又展平的画。“小心点,”夏许砚伸手稳住他,指尖碰到他潮湿的衣料,能感觉到锁骨处茶花印记的轮廓,“阿婆说这溪底的石头专绊有情人。”
苍之遥的耳尖又红了。他把鱼放进竹篓,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油纸包了三层,打开时露出块竹制的小鱼漂,上面刻着只凤凰,翅膀张得很大,嘴里衔着的红绳结正是他们系在老榕树上的样式。“给你做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鱼听见,“下午钓鱼用,比阿婆的陶漂灵。”
夏许砚捏着鱼漂的竹柄,发现上面还缠着圈细红绳,绳头藏在凤凰的尾羽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突然想起解蛊那天,苍之遥银镯上溅的血珠,想起红绳上那个系了七年的结,突然明白有些牵挂从不用挂在嘴边,只用竹刻的凤凰、藏在尾羽的红绳、溪水里相扶的手来证明。
回到吊脚楼时,阿婆正坐在火塘边编竹篮。竹篾在她指间翻飞,很快现出个凤凰的形状,翅膀的弧度与双笛上的如出一辙。“回来啦?”阿婆擡头笑了笑,竹刀在篾片上轻轻一划,“鱼让寨尾的阿叔收拾,你们去把晒的望夫花瓣收回来,我要蒸花糕。”
晒花瓣的竹匾摆在廊下,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夏许砚伸手去翻花瓣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竹笺,上面是苍之遥的字迹:“去年你说望夫花的香像桂花,我就晒了些存着,想着等你回来,混在糕里定好吃。”字迹的边缘有点模糊,显然是被露水浸过。
“原来去年的桂花糕里……”夏许砚的声音有点发哑。苍之遥正把花瓣往竹篓里装,闻言动作顿了顿,耳尖的红比花瓣还艳:“就放了一点点,怕你吃不惯。”他抓起把花瓣往夏许砚手里塞,紫褐色的瓣片带着阳光的暖,“你闻,晒干了更香。”
花香漫上来时,夏许砚突然看见苍之遥的发间沾着片花瓣,像只停在黑发里的紫蝴蝶。他伸手替他摘下,指尖蹭过耳尖时,对方突然瑟缩了下,像被烫到似的。“痒,”苍之遥笑着躲开,却在转身时故意撞了下他的肩,竹篓里的花瓣撒出来,落在两人的衣襟上,像场温柔的雨。
下午去溪边钓鱼时,夏许砚特意带上了那只凤凰鱼漂。竹制的漂在水面立得笔直,红绳结随着水波轻轻晃,引得小鱼频频来啄。苍之遥坐在他身边,手里的竹笛时不时吹起几个单音,惊得鱼群往漂边凑,倒像是在帮忙赶鱼。
“你这是作弊。”夏许砚笑着把鱼线往远处抛,鱼漂在空中划出道弧线,落水时溅起的水珠落在苍之遥的手背上。对方捉住他的手腕,把自己的鱼线与他的缠在一起:“这样钓上来的鱼,算我们共有的。”竹线在两人指间绕成个圆,像个小小的同心结。
鱼咬钩的瞬间,竹线猛地绷紧。夏许砚刚要提竿,就被苍之遥按住手:“是条大的,慢慢遛。”两人的手一起握着竹竿,掌心相贴的地方渐渐发烫,像有团小小的火在烧。鱼在水里挣扎的力道透过竹竿传过来,震得两人的手臂都在颤,却谁也没松手,像在较劲,又像在依靠。
最后把鱼拖上岸时,两人都笑得喘不过气。那鱼足有两尺长,银鳞在阳光下闪得耀眼,鱼尾还缠着他们的竹线,像舍不得走似的。守宫蛇从竹篓里探出头,尾尖的金环蹭着鱼鳞,发出细碎的响,倒像是在庆祝。
“晚上给阿婆熬汤。”夏许砚用草绳穿过鱼鳃,突然发现鱼腹处有个小小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苍之遥凑近看了看,指尖在伤口上轻轻碰了碰:“是被溪底的碎瓷片划的,去年涨水时冲下来的,我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
他突然脱了鞋走进溪里,弯腰在鹅卵石堆里翻找,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襟,月白的布贴在身上,能看见锁骨处茶花印记的轮廓。夏许砚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自己不小心摔碎了苍之遥的竹笛,对方也是这样在泥里找了一下午碎片,说要粘起来留着。
“找到了!”苍之遥举着片碎瓷跑上岸,瓷片的边缘被磨得很光滑,上面还留着点青竹的纹路,显然是从某个竹篮上掉下来的。“你看,”他把瓷片往鱼腹的伤口处比了比,“正好对上。”
夏许砚接过瓷片,发现背面刻着个极小的“遥”字,是苍之遥的笔迹。他突然想起阿婆说过,寨里的人会在常用的竹器上刻名字,丢了也能找回来。原来这碎片在溪底躺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今天,等他们一起来找,像个藏了多年的信物。
夕阳把溪水染成金红色时,两人提着满篓的鱼往回走。夏许砚的竹篓里还放着那片碎瓷,被望夫花瓣垫着,像块珍贵的宝石。苍之遥的竹笛时不时响起,《望夫谣》的调子混着脚步声,惊起林间的飞鸟,翅膀的影子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层温柔的纱。
路过那棵新栽的湘妃竹时,夏许砚突然停下脚步。竹节处的红绳在风里轻轻晃,绳结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小小的心。“你说,”他看着红绳说,“明年花籽发芽时,这竹子会不会长得比老榕树还高?”
苍之遥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着凤凰的形状:“会的,就像我们的笛子,会被吹得越来越响,让全寨的人都知道,《望夫谣》不只是等,还有找到后的欢喜。”他低头时,发梢蹭过夏许砚的耳廓,带着溪水里的清冽,“就像现在这样。”
夏许砚的耳尖腾地红了。他看着苍之遥眼里的自己,看着竹节上飘动的红绳,看着溪水里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突然觉得这山谷里的一切都在帮他们说话——竹笛的合鸣是说,花籽的漂流是说,鱼漂上的凤凰是说,连碎瓷片上的名字都是说:
说我在这里,等过漫长的冬,也迎来了属于我们的春。
回到吊脚楼时,寨里的灯火已经亮了。阿婆站在廊下朝他们招手,竹篮里的凤凰纹在灯光下暖融融的。守宫蛇从竹篓里钻出来,顺着木梯溜到灶房,尾尖的金环蹭着阿婆的竹杖,像在报喜。
“鱼熬汤,花瓣蒸糕,”阿婆接过竹篓笑着说,“今晚我们吃顿好的,庆祝双笛成了,也庆祝……”她故意顿了顿,竹杖在地上敲了敲,“庆祝某些人终于不用对着竹笼发呆了。”
苍之遥的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果。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漫上来时,照亮了他手腕银镯上的红痕,那道痕已经绕了凤凰尾羽半圈,像条正在慢慢生长的藤。夏许砚看着那道痕,突然想起阿婆说的话:凤凰沾了同命人的血,就再也飞不远了。
或许,他们从来都不是凤凰与守护者的关系,而是两只结伴的鸟,飞过云雾山的溪,穿过青竹寨的林,把彼此的羽毛缠在一起,把对方的名字刻进竹里,就算遇到再大的风雨,也能靠着那点缠绕的暖,找到回家的路。
晚饭后,双笛的调子又在吊脚楼响起。这次没有灵鸟伴飞,只有灶膛里的柴火爆响,廊下的竹灯摇晃,还有守宫蛇尾尖的金环轻轻应和。夏许砚吹到《望夫谣》的转音时,突然被苍之遥的笛子接住,两只凤凰的鸣响缠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听得火塘里的火星都跳得更欢了。
阿婆坐在藤椅上打盹,嘴角带着笑,竹扇掉在地上,扇面上的凤凰纹被灯光照得,像在随着笛声慢慢飞。
夜渐深时,笛声歇了。夏许砚躺在竹床上,听着苍之遥在案前收拾竹笛,竹器碰撞的轻响混着窗外的溪声,像支温柔的催眠曲。他摸了摸枕边的凤凰鱼漂,红绳结的触感很熟悉,像老榕树上的红绳,像银镯上的红痕,像刻在彼此骨血里的印记。
“在想什么?”苍之遥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竹笛的清冽。夏许砚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拿着那片碎瓷,正用红绳小心地缠着。“在想明天,”他说,“明天我们去把这瓷片埋在湘妃竹下吧,让它跟着竹子一起长。”
“好啊,”苍之遥的手从被子里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塘,“还要在旁边种棵望夫花,让花藤缠着竹身,就像……就像我们的红绳。”
夏许砚反手握紧他的手。他能感觉到对方银镯上的红痕,像道暖暖的疤,刻在彼此的命里。远处的溪声混着竹涛,像永远不会停的歌,每个音符都藏着温柔。
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那些撒在溪里的花籽,会在石缝里发芽,在竹边开花,把整个云雾山都染成紫色;就像那支双笛,会在每个清晨吹响,让凤凰的鸣响彻山谷,告诉所有草木与飞鸟:
这里有人在相爱,用竹的韧,用花的香,用红绳缠绕的年年岁岁,把等待酿成了相守,把《望夫谣》吹成了《长相守》。
天亮时,夏许砚看见窗台上的双笛并排躺着,望夫花形状的吹孔对着朝阳,像两只含着光的鸟嘴,正等着把新一天的欢喜,吹给整个山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