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花籽
撒花籽
红绳系上老榕树的第三个清晨,夏许砚是被竹篾断裂的轻响惊醒的。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看见苍之遥正蹲在吊脚楼的廊下,手里捏着半截湘妃竹篾,竹屑在晨光里飞成细小的白蝶。案上摊着张竹编图样,是只展翅的凤凰,翅膀的纹路细得像蛛丝,显然是连夜画的。守宫蛇盘在图样旁,尾尖的金环蹭着竹篾,发出细碎的响,倒像是在帮忙按住纸边。
“醒了?”苍之遥回头时,晨光刚好漫过他的肩头,把月白的衣襟染成淡淡的金。他举着片削好的竹篾晃了晃,“阿婆说新竹要趁晨露削才不脆,你看这韧性。”竹篾在他指间弯出个圆润的弧,竟没断,边缘泛着青,像裹了层露水的光。
夏许砚光着脚踩在微凉的竹地板上,凑过去才发现,图样的角落写着行小字:“双笛合鸣,凤凰齐飞。”他指尖碰了碰那行字,墨迹还带着点潮,显然是刚写的。“这是……”
“昨夜想的样式,”苍之遥的耳尖泛起红,比锁骨处的茶花印记还艳,“笛尾要刻交颈的凤凰,吹孔用望夫花的形状,这样……这样凑在一起时,就像两只鸟在对唱。”他低头削着竹篾,竹刀划过的地方露出浅黄的竹肉,混着晨露的清冽漫上来。
灶房里突然传来阿婆的笑骂声:“两个懒虫,糯米粑要糊了!”夏许砚刚要转身,就被苍之遥拉住手腕——对方掌心沾着竹屑,蹭在他手背上有点痒,像有只小虫子在爬。“你看这个。”苍之遥摊开另只手,掌心里躺着枚七叶莲的籽,被磨得光滑透亮,“给笛子当尾坠,比银饰轻。”
竹编的蒸笼在火塘上冒着白汽,糯米粑的甜香混着竹篾的清冽漫了满室。阿婆正用竹筷翻着粑,看见他们进来,往夏许砚碗里塞了个最大的:“多吃点,上午要去寨尾的竹林,选做双笛的主料。”她的竹杖在地上敲了敲,指着墙角的竹篓,“新采的望夫花籽,记得带上,撒在竹林边上,来年就有花看了。”
夏许砚咬着糯米粑往外走时,看见廊下晒的红绳全被收了起来,整齐地码在樟木箱里,箱盖上压着那片竹牌——两只凤凰交颈的模样在朝阳下泛着青,红绳结被晒得发亮,像块浸了蜜的朱砂。守宫蛇不知何时缠在了箱把手上,尾尖的金环蹭着竹牌,发出细碎的响,倒像是在守护什么宝贝。
去寨尾的路上要经过云雾山的溪流。溪水比前几日更暖了些,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上长着青苔,几只蜻蜓停在水面的竹叶上,翅膀被阳光照得透明。苍之遥突然停下脚步,弯腰从溪里捞起片竹叶,卷成个小小的哨子递过来:“吹吹看。”
哨音在山谷里荡开时,夏许砚看见对岸的竹林突然晃动起来,惊起一群竹鸡,扑棱棱的翅膀声里,竟有片湘妃竹格外显眼——竹节处缠着圈旧红绳,竹身的紫斑像极了凤凰的尾羽,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就是它了。”苍之遥的眼睛亮起来,竹哨从唇边滑落,掉进溪水里打着旋漂远了。
砍竹的斧头是阿婆传下来的,木柄上缠着红绳,斧刃还带着新磨的寒光。苍之遥举起斧头时,夏许砚突然按住他的手——竹身靠近根部的地方,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遥”、“砚”。笔画里还嵌着些泥土,显然是多年前刻的。“这是……”
“十三岁那年刻的,”苍之遥的声音有点发哑,斧头在手里晃了晃,“当时你说要去山外读书,我怕……怕你回来认不出哪棵是我们一起栽的,就偷偷刻了名字。”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后来每年来浇水,都把字再描深点,就像……就像你还在身边似的。”
夏许砚突然抱住他的腰,脸贴在对方后背的竹编背篓上,能感觉到七叶莲嫩芽的硬度。竹香混着苍之遥的体温漫过来,他想起去年在学校收到的竹笼,里面垫的望夫花干瓣,想起那些没写寄信人却总准时出现的包裹,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从不用挂在嘴边,只用年年浇水的竹、悄悄刻的字、藏在笼底的花来证明。
“砍吧,”夏许砚的声音闷在对方衣料里,“砍回去做双笛,以后我们每天都对着吹,让它记着我们的声音。”
斧头落下时,湘妃竹发出声闷响,震得人手心发麻。竹身倒地的瞬间,夏许砚看见断口处渗出些浅黄的汁液,像竹在流泪,又像在欢笑。苍之遥蹲下去摸了摸刻着名字的地方,指尖沾着的汁液蹭在“砚”字上,倒像是给字添了层金边:“你看,它还记得你。”
扛着湘妃竹往回走时,夏许砚故意走在后面。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苍之遥的背影上投下斑驳的影,月白的衣摆扫过路边的青草,沾了些细小的黄花,像谁别上去的装饰。他突然想起昨夜阿婆说的话:“青竹寨的竹子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把你的念想刻在竹节里,风吹过时,全是你的声音。”
回到吊脚楼时,寨里的老木匠已经在等着了。老人手里拿着把锃亮的刻刀,刀鞘是竹制的,上面刻着整座青竹寨的轮廓,连老榕树的枝桠都清晰可见。“这竹料好啊,”老木匠敲了敲竹身,声音浑厚得像敲鼓,“紫斑匀,竹肉密,做出来的笛子定能传十里。”
苍之遥把竹身架在特制的木架上,开始量尺寸。竹尺划过的地方,他用红绳做了标记,吹孔的位置、音孔的间距,都比寻常笛子宽些。“这样我们俩的手型都合适,”他擡头朝夏许砚笑,眼里的光比刻刀还亮,“你手指长,按音孔省力。”
夏许砚蹲在旁边看他削竹。竹刀落下的瞬间,细碎的竹屑纷飞,像群白色的蝴蝶,落在他的袖口上、发梢上,带着清冽的香。苍之遥的侧脸在晨光里格外柔和,睫毛很长,垂下去时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像竹叶的影子。守宫蛇盘在木架腿上,尾尖的金环随着刻刀的节奏轻轻晃,倒像是在打拍子。
“该刻凤凰了。”苍之遥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把片砂纸递给夏许砚,“帮我把竹身磨光滑点,别扎手。”他从怀里掏出张拓片,是从老榕树上拓下来的凤凰纹,翅膀的弧度比画的更舒展,显然是用心描过的。
砂纸磨过竹身的声音很轻,像细雨落在竹叶上。夏许砚看着竹身的紫斑渐渐显露,有的像凤凰的眼睛,有的像展开的翅膀,突然觉得这竹不是他们选的,是它自己等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年,就为了变成两只笛子,听他们说悄悄话。
老木匠在一旁眯着眼笑,手里的旱烟杆冒着青烟:“遥小子十三岁就来问我刻笛的法子,说要给山外读书的小友做支最好的,我教他怎么选竹、怎么调音,他记了满满三本竹谱,比记寨规还上心。”
夏许砚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想起那本竹谱最后一页的字:“青竹寨的竹能活百年,我编的笼能住一生。”原来不是随口说的,是用整整七年的等待、三本磨破的竹谱、无数次山路上的往返换来的底气。他低头继续磨竹,眼眶却有点发热,竹屑粘在脸上,像谁悄悄落的泪。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只笛子的雏形终于出来了。苍之遥把它们并排放在竹案上,望夫花形状的吹孔对着阳光,能看见里面光滑的竹壁,像两只含着光的鸟嘴。他拿起刻刀,开始在笛尾刻凤凰,刀尖落下的地方,紫斑恰好成了凤凰的尾羽,美得像天然长成的。
“你刻一只,我刻一只?”夏许砚突然开口,指尖碰了碰冰凉的竹身。苍之遥笑着把另一把刻刀递给他:“好啊,看谁刻的凤凰更像在飞。”
刻刀在两人指间流转,竹屑落在案上,堆成小小的山。夏许砚刻的凤凰翅膀张得很开,嘴里衔着朵望夫花,花瓣的纹路细得像发丝;苍之遥刻的凤凰则收着翅膀,尾羽缠着红绳,绳结正是他们系在老榕树上的那种。当两只凤凰的喙碰到一起时,夏许砚突然发现,它们的眼睛都是用七叶莲的籽嵌的,黑亮的两颗,正对着彼此。
“像不像在对看?”苍之遥的指尖碰了碰凤凰的眼睛,竹笛发出声轻响,像鸟在叫。夏许砚把自己刻的笛子凑过去,两只凤凰的翅膀刚好搭在一起,紫斑的纹路连成片,像幅完整的画。“像,”他的声音有点发哑,“像我们俩。”
老木匠突然咳嗽了两声,指着火塘边的竹筐:“试试音吧,阿婆刚烧了新炭,竹笛遇热定音最准。”
苍之遥拿起笛子时,指腹在音孔上按了按,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他深吸一口气,《望夫谣》的调子从笛孔里流出来,比竹哨的音沉些,带着竹的清冽,绕着吊脚楼的廊柱打了个转,竟引得屋檐下的守宫蛇直起身子,尾尖的金环随着节奏晃得更欢了。
夏许砚跟着举起笛子。他的手指有点抖,第一个音吹得有点飘,像片没站稳的竹叶。苍之遥突然放慢节奏,等他跟上,两只笛子的声音缠在一起,竟比单独吹时更清亮,像两只鸟一唱一和,把山谷里的风、溪里的水、竹里的香全揉进了调子。
阿婆不知何时站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拿着蒸糯米粑的竹箅子,眼眶红红的:“好,好啊,这调子听着,就像当年我跟你阿公编竹篮时的动静,缠缠绵绵的,断不了。”
笛声落时,夏许砚看见苍之遥的耳尖红得像望夫花。他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老榕树下,听苍之遥用蛇骨笛吹《望夫谣》,当时只觉得调子好听,现在才懂,那里面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像竹节里的汁,平时看不见,等剖开了,全是甜的。
下午要给笛子上漆。阿婆找出珍藏的桐油,说是用云雾山的桐籽榨的,放了十年,油色像琥珀。“上三遍漆,”阿婆用竹刷蘸着油,往笛身上轻轻抹,“第一遍让竹吃透了,第二遍护着花纹,第三遍……第三遍就把你们的念想封在里面,风吹雨打都散不了。”
桐油抹过凤凰纹时,紫斑突然变得更艳了,像活了过来。夏许砚看着苍之遥的侧脸,他正低头给笛子穿尾坠,七叶莲的籽被红绳系着,垂在笛尾,晃悠起来像颗小小的心。“等漆干了,我们去老榕树下吹吧,”夏许砚突然说,“让它也听听。”
苍之遥的手顿了顿,尾坠的红绳在指间缠了个结:“还要去溪边,去云雾山北坡,去我们栽七叶莲的地方,让所有看着我们长大的草木,都听听这笛子。”他擡头时,阳光刚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溪水里的光,“还要教寨里的孩子吹,让他们知道,《望夫谣》不只是等,还有找。”
傍晚给笛子收漆时,寨里的少女们举着竹灯来了。灯笼上的凤凰纹被烛火映得暖融融的,她们把灯挂在吊脚楼的廊下,瞬间连成串,像条发光的龙。为首的少女捧着个竹盒,里面装着新编的笛套,靛蓝的布面上绣着两只凤凰,正是竹牌上的模样。
“给双笛做的衣裳,”少女笑得眉眼弯弯,“阿婆说笛子也怕冷,裹着布才睡得香。”她凑近看了看笛尾的红绳,突然促狭地眨眨眼,“这绳结跟老榕树上的一样呢,是许砚哥编的吧?比去年的进步多了。”
夏许砚的耳尖腾地红了。他想起下午编尾坠时,苍之遥故意在旁边捣乱,害得他重结了三次才成,当时还气鼓鼓地骂对方手欠,现在看来,那点小别扭倒像是给红绳添了层糖,甜得让人想笑。
晚饭是在火塘边吃的。竹桌上摆着竹筒饭、腊肉炒笋、还有阿婆酿的米酒,香气混着桐油的清冽,在吊脚楼里漫成温柔的雾。守宫蛇盘在夏许砚的脚边,偶尔擡头蹭蹭他的竹靴,像在撒娇。苍之遥往他碗里夹了块笋,竹筷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多吃点笋,明目,明天好跟我去竹林撒花籽。”
夏许砚刚要张嘴,就被米酒的香气勾得偏了头。阿婆酿的酒装在竹节里,倒出来时泛着浅黄的光,杯沿沾着的桂花被酒泡得发胀,像朵小小的云。他抿了口,甜香里带着点辣,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像火塘的光。
“慢点喝,”苍之遥抢过他的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这酒后劲大,别明天起不来,花籽该被山雀啄光了。”他的耳尖沾了点酒液,在灯光下泛着润红,像被茶花印染过似的。
夜深时,笛子的漆终于干了。苍之遥把它们放进少女送的笛套里,小心翼翼地摆在床头的竹架上,像放着两件稀世珍宝。夏许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竹涛声,还有守宫蛇偶尔发出的轻响,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有竹,有笛,有身边的人,像支永远吹不完的《望夫谣》,每个音符都裹着甜。
“在想什么?”苍之遥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酒气的暖。夏许砚转过身,能看见他眼里的光,像火塘没灭的炭。“在想明天撒完花籽,我们去溪边钓鱼吧,用竹篾编个鱼篓,就像小时候那样。”
“好啊,”苍之遥的手从被子里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酒,“还要去山北坡看看七叶莲,阿婆说分株后要常浇水,不然根须会想家。”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竹影扫过窗纸,“就像我们,离得远了,心也会慌。”
夏许砚反手握紧他的手。他能感觉到苍之遥银镯上的红痕,像道暖暖的疤,刻在彼此的骨头上。远处的竹涛声混着两人的呼吸,像支没吹的曲子,每个停顿都藏着温柔。他想起竹谱上的字,想起笛尾的凤凰,想起老榕树上的红绳,突然明白有些承诺从不用大声说,只用竹的韧、笛的清、绳的绵来证明——
证明我在这里,等过你,也找到你了。
天亮时,第一缕阳光刚好落在床头的竹架上。笛套里的双笛似乎动了动,发出极轻的嗡鸣,像两只刚睡醒的鸟,在互相打招呼。守宫蛇盘在竹架下,尾尖的金环蹭着笛套,发出细碎的响,像在催他们快点起床,去赴那场与花籽、与竹林、与彼此的约定。
夏许砚看着身边熟睡的苍之遥,他的眉头舒展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是做了个甜美的梦。竹窗外的望夫花丛被晨露打湿,紫得格外艳,像片没说出口的情话,在晨光里轻轻晃,就像那支双笛,要在溪畔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