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
沉睡
行至莱纳森林的最北部,梅尔的眼中浮现一抹极淡的笑意，但当焦点回落至柯琳身上时，那一点罕见的柔软便立即消散无踪。他轻轻哼了一声,拨开垂荡在面前的阔叶。
一只小恶魔出现在他们面前。它恭敬地向梅尔行了一个人类的礼仪，没有看柯琳一眼：“克莱文大人，您的安排都已经准备妥当。”
这只小恶魔看上去精通人类的语言和礼仪，甚至还穿着孩童的衣着，想必就是常年活动于莱纳谷地城镇之间的粮食小偷。它听命于梅尔，所以没有按照塔可的嘱托行事，而是向茱迪丝传递了假消息。
梅尔摆摆手,它便消失在绿荫中。他与柯琳步入北部森林。一路上,他操控着噩梦藤，让这些像蛇一样蜿蜒在地面的绿藤停止释放幻觉。
“我保证茱迪丝会安全地回到旅店,但你们不能见面,以防你们携手算计我。”梅尔说。
柯琳观察着他操控着噩梦藤的口型和手势，闻言顿了片刻,随后无辜地耸肩：“怎么会呢？既然破灭之剑不存在，你就成了我唯一得以倚仗的力量。只有你能帮我回到过去，我算计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那可说不定,”梅尔绅士地替她擡起几乎要撞到头顶的树枝,“毕竟永生恶魔的心脏还在我手上，谁知道你的脑袋里装着什么可怕的计划。”
柯琳笑而不语。
梅尔说：“我退让到这种地步，只因你是最有希望回到过去拯救她的人。我给你一天时间与永生恶魔道别，在这一天内,我会用永恒之心的部分力量制作出一种药水。然后你必须带着药水回到过去拯救她。”
“你的爱人长什么样？家住何处？只凭一个名字可找不到她。”
“她的模样与你有几分相似,也是金发蓝眼。她住在海德瑞尔城郊的森林中——如果我没有计算错误，那里应该也是你从那个时代消失的地方。”
——也就是这里。
当时柯琳与皇家骑士团正面交锋之处便是如今的莱纳森林,从那个时代消失以后，她的出现在如今的北部森林中，被来到这座森林中的骑兵们发现。因为那时她的脸颊和身体上都有不少淤青，所以被当做逃犯抓走，送到维拉尔城堡充当奴隶。
北部森林是梅尔举行召唤仪式的地方。他没能成功召来他的恋人，所以不得不实行下一个计划——遏制住噩梦藤作乱，不让虚弱的柯琳因为这种植物而死。然而骑兵将柯琳带到维拉尔城堡，他便将计就计，伺机解放困在城堡地牢中的永生恶魔。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都是梅尔在暗中引导。虽然其中也有变局，但总体来说，依然按照梅尔的计划推进。
柯琳虽然不喜欢受人摆布，但目前留给她的选择的确不多。有趣的是，她知道梅尔的处境也是如此。正是由于穿越时空的阵法有诸多限制，他才会尽可能地答应柯琳的条件。更有可能的是，他无法控制柯琳，因此他放弃将柯琳变成永生恶魔。
拯救他的爱人是梅尔不可退让的目标，柯琳则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复仇。两个互不信任的人因为紧密的利益关联而被迫让步，甚至心平气和地合作，其中必定牵涉到许多算计和谎言。
而柯琳还想要更多，她要让塞西尔活下去，还想和他好好地告别。
梅尔捂着怀里的陶罐，阴郁地盯了她许久，“在制作完药水之后，我会把心脏放回永生恶魔的胸腔。”
他居然有这么好心？
果然，下一刻，梅尔便阴恻恻地笑起来：“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你消失在他面前。”
柯琳的拳头在身侧握紧，她咬紧牙关才忍住没有一拳揍在他的鼻梁上。可她从一开始就做出了决定，重回故土复仇是她必须做的事，除此之外，她都可以放弃。
梅尔十分满意地欣赏着她的愤懑，擡手为她指了一条路，“他在那边，好好珍惜你们……最后相聚的时光吧。”
柯琳踏过不断蠕动的藤蔓，走向被无数藤蔓缠绕的恶魔。
塞西尔仰躺在地面，脖颈微微扬起，双手仍摆出抵抗的动作，但被来自地底的藤锁紧紧牵扯着，难以挣脱。而他胸腔口的空洞也被拧成一团的枯藤填满。
他睡得很熟，但似乎被噩梦所囚困，眉心的褶皱怎么按也按不平。
柯琳摸了摸他的脸庞，而后抽出匕首，一根一根地割断覆盖在他周身的藤蔓。北部森林是小恶魔族群不会涉足的地方，她没有帮手，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来。
噩梦藤被剖开时会喷溅出腥臭的液体，她的指缝被腐尸脓液般的红色汁液浸染，令她几近呕吐。她强忍着恶心，耐着性子剔除他身上的藤条。她切割得小心翼翼，不想在他身体上留下伤口，即使他能够立即复原，她也不想让他感到疼痛。
直到太阳西沉，她才勉强去除大半藤蔓。
噩梦藤臭味麻痹了她的嗅觉。她从行囊里取出毛巾去河边清洗一番，又打来一些水，替塞西尔擦拭残留在他身上的噩梦藤汁液。
她并不擅长做这种事，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她。她讨厌汗津津的感觉，有时候身边没有水盆，塞西尔也会不厌其烦地往返于河流与栖居地jsg之间，用洗干净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身体。
完全清理干净塞西尔身上残留的红色液体又耗费了一些时间。柯琳慢吞吞地捧着毛巾折返，席地坐在塞西尔身边。
他的睡相很乖，是那种生怕抢占他人地盘的乖巧。与他同床共枕时也是如此，他总怕自己的爪子或是犄角硌着她、划伤她，因此每次都把手攥得很紧，将下巴擡得很高。那样的睡姿一点都不舒服，柯琳知道，但他总是笑着说没关系。
她抱起他的胳膊，将它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倚着他躺下。他的胸腔与腹腔明明不再起伏，像是真正的死尸一样，可身体依然散发熨帖的温度。
她轻抚他颈间的项圈，挪动着凑到他的下颌边，贴上了塞西尔的嘴唇，就像他趁她入睡时也会偷偷做的那样。她曾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好几次，却一次没有道破。好似那些瞬间才是他真正敢于变得“自私”的时刻，而她喜欢他的自私。
“塞西尔。”
即便他听不见，她也装作他醒了一样，执意同他说话。
“我们结伴同行的理由，是一场利益交换，对吧？也是在莱纳谷地的小镇里，我说要你和我一起寻找破灭之剑，而我则会用那把剑结束你的永生。你一直贯彻你的诺言，兢兢业业地陪我寻找那把剑，但我要食言了。
“破灭之剑，好像是并不存在的东西。从始至终都是梅尔操控着一切。他将我从那个时代召唤而来，而我想要回到过去，也只能寻求他帮助。
“而你的愿望……梅尔说，能让永生恶魔消亡的唯一途径，是诞生新的永生恶魔。可是善良如你，一定不希望无辜的人类承受你曾经历过的痛苦吧。
“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无法如约结束你的生命，你会埋怨我吗？一定会的吧。
“我猜你不仅会埋怨我食言，还会觉得我不告而别。啊……按照爱情故事里常常写的那样，是不是让你忘记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不想让你忘记我。我很自私吧？我确确实实地来过你的身边，想要真实地停留在你的记忆里。
“更自私的是，我其实不想让你死去。我明白活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想要终结永生，但该死的另有其人，绝不是你。塞西尔，你是最值得活下去的人。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去尝试天南海北的美食，去体会各式各样的幸福。
“当然，你或许也会遇见令你心仪的女孩。若是这样，请你不要告诉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感到嫉妒。”
柯琳枕在塞西尔的肩头，挖出填塞在他胸腔空洞的枯藤。创面的碎肉生出游动的触须，拥着她的指掌。它们早就熟悉了她的味道，像是与她嬉戏一般，将她的手含在一片温热之中。
恍然间，她听到一句微弱男声呼唤的“柯琳”。
她浑身一震，立即望向塞西尔的脸庞。可他仍旧睡得安详，无论是嘴唇还是眼珠都一动不动。
塞西尔很少直呼她的大名，在她的记忆中仅有过一次，那是在她吸入了爱情灵药的粉末后，他下意识叫出她的名字。
或许是当时的爱情灵药带来的幻觉，自己名字的发音颤动在他唇齿之间时，她感受到了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