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素纸阿堵孰轻重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十七章素纸阿堵孰轻重

“是时候得进一趟抚州城了,”曾布抱着一沓纸张,到曾巩与方翰韬这里。“家里笔墨也费了不少,纸张不够了,就剩我拿着的这点了。这些都得进城去买了。”曾布进来,指着手里一摞纸跟曾巩说道。

“怎么用的这么快?”曾巩微微蹙眉,有点没想到。

“额,”曾布有点尴尬的看着方翰韬手中的厚厚的笔记簿,没有说话。方翰韬看着曾布望着自己的眼神,又看看自己的笔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这个锅自己得乖乖背好了。

由于方翰韬的书法笔锋控制得不太熟练,不能像曾巩曾布他们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方翰韬写得字难免会很大,所以比较占地方,一张纸根本写不了多少字。

另外方翰韬毕竟是后世人,根本没有节省纸张的意识与习惯,再加上大量的看书,摘抄做笔记,根本不像曾巩曾布

一样死记硬背打腹稿,所以纸用的就很费,而且墨也不太会磨,比较大手大脚。直接把曾家本不富裕的笔墨纸砚存货给用见底了。“那到时候一起采买吧,明天就进抚州城,到时候一起办了,”曾巩也不在意,“正好我也写了一些书稿,看看书铺抚州的书铺那里收不收。回头再点一点家里的钱,如果不够的话,三弟四弟他们抄了家里的一些藏书,再卖些抄本吧。”

“二叔不用这样吧,”方翰韬见曾巩老是出自己的钱来买东西给方翰韬用,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要不这次进城购置书本,笔墨纸砚的钱就由我来出吧,”方翰韬表示道。

“就用上次在县衙吴押司赔给我家的那笔钱,足足一百贯,拿出来一点买就够了。”见曾巩还想要推辞,方翰韬又急忙补充道,“这笔钱本来就应该是二叔您的,上次要不是二叔挺身相助,我家都要破产了,哪里能有这一百贯钱额外进账,二叔别推辞了,就用我家的钱吧。”

上次去金溪县查账,最后蔡县令让吴押司赔给方家一百贯钱,吴押司虽然颇有家资,但这一大笔现今也是是凑了半个月,终于凑了出来,四月初赔给了方仲永。

那时候方翰韬正在曾巩这读书呢,方老爹人虽然比较迂,但也心疼儿子,便从这一百贯钱里分出六十贯,又带了家里一些茶叶,背着这一大笔钱吭哧吭哧来南丰县曾巩这,看望儿子的同时,也把这六十贯钱和其他一些礼物转交给曾巩。

这也是之前方翰韬和老爹说好的,算是交给曾巩的束修和生活费住宿费,方翰韬也算是知道这古代的规矩,交了这束修钱,他想直接拜曾巩为师。

毕竟曾家的生活条件并不太好,曾巩要亲自下地作农活,青黄不接的时候,像方翰韬刚来那会,一家人吃不饱饿肚子的情况也很常见,这时候曾巩就只能卖些书稿抄本,或者去朋友家借点粮食才能挺过去。

现在曾家里吃饭的人又多了一个方翰韬。而且他在曾家这一个多月,不止白吃白喝,曾巩和曾布还给他兼职家教一对一辅导,自己学费一点没交不说,现在连学杂费书本费什么的都要白嫖曾二叔的,心里自然十分的过意不去。说实话,就连亲侄子在曾二叔这的待遇也不过如此。脸皮厚如方翰韬都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了。他都搞不懂为啥曾二叔对自己这个远方拐着弯的亲戚,勉强算上发小家的孩子这么好。

所以当时想趁着这机会,把束修钱一交,把这师徒名分定了,不然老是这么白嫖曾二叔,名不正言不顺,这之间关系实在是比较尴尬。

但谁知道曾巩当时是死活不收这六十贯的束修钱,说是自己不能算方翰韬的老师,只是单纯带他读书罢了。最后勉强收了方仲永的茶叶,说算是方翰韬在这里的饭钱。六十贯钱只好让方翰韬自己收好了,整的方翰韬心里直犯嘀咕,这曾二叔为啥不收自己当学生?嫌弃自己太菜了说出去丢脸?因此这次见曾二叔又习惯性的想给他垫学杂费书本费,方翰韬立马出来制止,可不敢再白嫖了。二叔的恩情是属实越欠越多了,再欠下去可是还不清了。

另外,他也想接着这次机会试探试探曾二叔为啥不收自己的束修钱,不收他当学生的原因。见曾巩对方翰韬的提议想了一下,点头同意后,方翰韬接着拐弯抹角,装作无意的闲聊道。

“二叔,我曾听说,咱们江西这有个规矩,买书不仅要花钱,就算是只是借书过来看几天,都要掏钱,有个有趣的叫法,唤作“佣书',为何要这样啊,借书怎么都要掏钱?是只有咱们江南西路有这个风俗吗?”

“那倒不至于,”曾巩笑着说道,“全大宋都是如此的风俗习惯,我年轻时候去过福建路,那里甚至更为夸张,佣书的钱甚至跟买书的价钱相当,借书甚至不如买书划算。”

“这是为何啊?”方翰韬“请教”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啊,谁会白白把自家的藏书借给他人观看,”曾布在旁边插嘴道,“再说借书过去看,实则就是默认你把书抄下来,只是收你一点佣书钱都算好的了。甚至你去书铺,书铺的朝奉都不许你稳稳当当看铺中书籍太长时间,深怕你把整本书背下来,让你平白赚一本书回去,他少卖了钱。”

“还有这种人?看一遍都能把整本书记下来?”方翰韬算是开了眼,难不成现实里还真有黄蓉老妈强行背九阴真经这种事?“那这书本如此宝贵,不能轻易外借,我在二叔这白白看了这么多书,是不是也得付给您佣书钱啊?不给是不是不太好啊?”方翰韬图穷匕见,开始拐弯抹角让曾巩收下他的钱。然后再顺着曾巩的话茬,书本费你都收了,那收学费是不是很正常啊?

学费都收了,这不自然就算拜师了。方翰韬的切香肠战术玩的很熟练。毕竟只交六十贯钱就能让一位唐宋八大家当自己老师,在宋代这师徒的名分关系可是很重的,相当于半个亲儿子,事业衣钵的继承人。自己的老师是曾巩,曾巩的老师是欧阳修,这下子就相当于自己是欧阳修的徒孙。当今翰林学士,一代文宗欧阳修的直系徒孙!只花六十贯!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不是随便就能碰上。

但出乎方翰韬的意料,曾巩也是个老江湖,可根本不上当,微微一笑,太极拳反手打了回来。

“你我两家为世交,互通有无,提携后进本应是我该做之事,怎么还会收你佣书之钱呢,这种事就不必再提了。”方翰韬见曾巩压根不接话茬,一点破绽也不漏,只好把准备好的套路又吞回肚子里去了只得接着去学习,等第二天一起进抚州城采买。

到了第二天一清早,曾巩一家便起床准备去进抚州城采买书本纸张了。这次进城便是曾巩,曾布,方翰韬和曾肇。曾巩和曾布收拾好了家里抄的一些书稿去卖,方翰韬则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拿了一些钱装进裕裤里,背在身上。由于不知道大宋的市场物价行情,方翰韬只好多背了一点铜钱,结果裕裤重的要死,让之前在后世连纸币都不带,习惯手机支付的方翰韬苦不堪言。点了一下这六十贯的铜钱,方翰韬算是大开眼界,他之前一直没细数铜钱,结果今天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钱币里面简直百花齐放,里面什么年代的钱币都有,都快能开博物馆了。里面又是庆历七年的建州钱,又是景佑三年的钱,这些破钱在里面占绝大多数,方翰韬后世学的可是材料专业,仔细一看,手再一掂量,就知道,这铜钱里面掺的锡和铅简直多到没边。

十足的劣币。

这些钱币里,给料最足的,做工最好的竟然是开元通宝,这是唐玄宗时期铸造的钱币,质量再下来的竟然是疑似汉武帝时代铸造的五铢钱……

反正是年代越近越是劣币,年代越远的越是良币。再加上现在大宋的币制十分的混乱,有省陌和足陌之说,足陌是指一贯钱一千文,重六斤四两省陌就是指一贯钱为七百七十文,通行的规矩是重四斤十三两。

像省陌这一贯钱是七百七十文的进位制,方翰韬当初知道时候下巴都快惊掉了,你咋不干脆直接用二进制得了?这些币制五花八门,方翰韬实在是搞不太懂,只好多背一些作为冗余以防万一。结果一多带,就方翰韬现在这身板,根本背不动,没办法只好现场抓壮丁免费劳动力,本着苍蝇再小也是肉的基本原则,方翰韬又把曾肇小朋友给叫上,帮忙一起背钱。

让旁边曾布看的眼皮子直跳,好家伙,小方的心是真滴大,钱都敢让曾肇这个小朋友帮忙背,不怕路上掉一路吗?他只好把自己要背的书稿分了一部分,让曾肇小肩膀扛上,自己来背钱。

不过曾肇小朋友虽然被方翰韬抓了壮丁,背着一大摞书稿,但心情还挺高兴,毕竟今天不用学习可以去城里玩了。就这么一行人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就吭哧吭哧背着一大包东西,从南丰往抚州城里赶路了。

现在已是四月中旬,抚州地处江南,天气已是转热,快进夏天了,方翰韬一行人背着这么多东西赶路,就算是早晨,依旧满头大汗。

话都没力气说了。抚州城的治所便在临川县,抚州的州衙和临川的县衙都在一块,某种程度上讲,临川算是抚州的首府,繁华兴盛程度,自然不是金溪县和南丰县能够碰瓷的。

方翰韬来的这一路上,路上行人如织,车轿憐,马萧萧,行人客商从四面八方而来,要往抚州城中赶,有担绢布的商人,背着米袋的农夫,也有背着书箱,一袭青衫的读书人。甚至还见着不少和尚道士。大道之上,三教九流之辈俱全,摩肩接踵,人头攒攒,比路边的肆意狂乱生长的竹林还要密。跟着人群又走了好一会,终于见到抚州的城池了。

与方翰韬在后世所见的古代巍峨的城墙不同,此刻眼前的抚州城墙规模,只能说用寒酸来形容:

城墙都是土墙,全是夯土而成,连层砖都没包,就这么裸着,抚州地处江南,风吹雨淋下,这城墙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战损的样子跟陕西边境的寨堡,刚被西贼啃过的一般。城墙之上,只见几个零零散散,拄着杆破竹枪,打瞌睡的兵丁。

好家伙,不知道做着啥美梦,方翰韬在城墙下甚至都能看见他们嘴角边流的哈喇子。城门处有几个衙役,由一个胥吏领着,正在盘点每个进城的人,——查验他们携带的大宗货物,查验好后,胥吏便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些字,然后盖上印,一式两份,一份给客商,一份留在这备份。

看着这幅场景,正在排队等候进城的方翰韬疑惑的问曾巩道,“这胥吏是在干什么?”

“这是州府市税务的胥吏,他们负责给进城的客商标定估价,然后记在交引上,盖好印,给客商。只有有盖印交引的客商才能在城中市场上贩卖货物,贩卖货物的数量不得超过交引上记的量,到时候市税务便通过这个,来收取商税抽成。”

好家伙,大宋这商业税收的这么溜,方翰韬一时都不知道该夸赞我大宋商业发达税收科学呢,还是该说大宋这韭菜刀法无孔不入了。

“我怎么没在金溪县的县衙账簿里见到有商税的收入?金溪县是没有税关吗?”方翰韬很纳闷,当时在金溪县查账的时候,金溪县收的税薄账目算是被他查了个底朝天,还真没见到有这个税关商税的进项。

“县中自然也是有税关的,不过像县里的税关,规模一般很小,”这下子换曾布解释道,“要知道,这税关规模大小可是和所在地方的市场规模有关系,像县里的草市,都是买卖小东西,连铜钱都见不到几个,税关自然收不上税。所以县衙一般会让该县里的土豪或者当地商人买扑,交一笔钱到县衙里,自己去收商税去,能收多少算自己的本事。”

这大宋包税人都出来了。

谈话说笑间,马上就轮到方翰韬他们进城了,结果排在他们前面的商人和城门口的胥吏争执了起来。“这位公人,我这一车都只是竹纸,你们怎么能按楮纸来给我算呢?这……这不合道理啊,”方翰韬前面的客商和市税务的胥吏争吵了起来。只见这胥吏丝毫不慌,轻蔑的笑道,“似你这等油猾奸商,也想以好充次,瞒过我的眼睛?你这一车分明是麻纸,哪里是竹纸?竹纸纸质易碎,一戳就破,”眼前这个胥吏直接从这客商的车里这厚厚一大摞纸里扯出一张,摸了一下,又轻微抖了一抖,对着客商说道。“你看看你贩卖的这些纸张,纸质又厚又硬,而且这纸上还有一些麻线的筋头,这分明就是麻纸!你这贼厮妄图用将这一张七文的麻纸,混淆成十张一文的竹纸,真当我眼瞎不成!”市税务的胥吏当即戳破了这纸商的谎言,纸商呐呐无言,辩解道,“但就算我卖的是麻纸,公人你也不能把它记成楮纸啊,要知道楮纸可是国纸上品,三十文一张的价钱,小商这一车的麻纸卖的钱,还不够交楮纸的商税啊!”“怎么不够?我看你这麻纸,应该是土坊那里产的吧,嗯,土坊镇盛产麻纸,成本按一张三文,错不了,你从土坊一路贩纸过来,一路走水路,水路运货成本低,而且税卡只需在土坊镇那里过一道,那的公人肯定也识货,力胜税你肯定是按照麻纸价格交的,税按一张一厘半,如今抚州城内麻纸的行情价是一张七文,我让你用楮纸价格交,你交一张一文半的税,你还有一张两文四厘半的毛利可赚,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着这生意经算的明明白白,侃侃而谈的胥吏和呐呐无言的纸商,方翰韬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专业的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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