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八韵赋文作八股
声韵的规律只是骈赋创作的两条大腿之一。另外一条大腿，便是骈赋的句式。众所周知，骈赋又号称四六句，虽然总得来说，骈赋的要求比散文古文要死板得很多，但细微之处，还是有其自己的灵活性，句式便是如此。
好的骈赋，句式搭配得当的话，整篇文章读下来就显得一气呵成，要符合赛里斯人的蕴气呼吸长短的习惯，这种一看就是好文章。不然句子太长，人们在诵读的时候，会自然停顿而换气再读，太短的话，则有气不得尽之弊。方翰韬紧接着开始总结这方面的套路模板。还是找出一篇优秀范文来进行分析，这次方翰韬找的是范仲淹的《用天下心为心赋》。
首先数每个段落有多少个字，进行粗算，数这个段落里有多少句，方翰韬数的是“至明在上，无远弗宾。”到“彼惧烦苛，我则崇简易之道；彼患穷天，我则修富寿之方。”这一段。
这一段数出来共有二十八个句子，紧接着方翰韬又数出其中字数，共有一百六十八个。
一个简单的除法题，168/28=6。那就是说，平均一个句要六个字。
紧接着方翰韬再将计量工作做得更细致了一点，按两骈四句计算的话，开篇两骈：“至明在上，无远弗宾。得天下为心之要，示圣王克己之仁。”这里是四句二十二个字，简单的除法题，22/4=5.5。再往下，以每两骈四句来细算，方翰韬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这每一句的平均字数正好是六个。但再看之前算的结论，有些句子是不够六个字的，比如隔句，像“政必顺民，荡荡洽大同之化；礼皆从俗，熙熙无不获之人。当其治国牧民，代天作主。”
这两骈中就有一个隔句，所以下来平均是每句5.3个字。所以后面的句子中，肯定要补回来，把平均值拉到六个字附近。方翰韬再往下看，果然如此，范仲淹在这段落后面一大段句子中，仅使用了一个隔句，减少了需要计算的单句数。方翰韬通过这样子理工科的按数据抽象方法，来计算骈赋的句式字数特点，最后又总结出来了规律。那就是三字句式后，就应该用四字句式或者五字句式来接，四五字的句式就应该用七八字的句式接。比如《滕王阁序》中的，“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就是很好的典范，字数安排错落有致，朗朗上口。
但句式要保证以每句六个字为基准，这属于是字数适中的句子，如果要用到了九字句式，那接下来要用三字句等字数少的句式来回头亏下来，保证平衡。方翰韬拿自己总结出来的模板接着套其他名家赋文，发现他们都符合这个规律，没有一个不符合的。这估计就是骈赋创作中的字数最优解，这些名家们在此处又一次不谋而合。方翰韬根据这些名家名作，从声韵到句式，总结出来了自己的公式模板。至于赋文全篇的章法结构，方翰韬就更得心应手了。其实跟后世的八股文之类的没什么区别，还是分为起首，腹段与尾结。其中起首方翰韬总结出来要有一个绝佳的骈句，作为破题，用来开宗明义，而破题这一骈句，最好用全部的本事写出来，用韵也不能太险或者太窄。
破题的骈句一般是用紧句和长句，在五到七个字之间。比如唐代颜师古的《幽兰赋》的破题句就是“惟奇卉之灵德，禀国香于自然。”就是个绝佳的破题句，又说明了兰花具有灵德的内涵，也说明兰花是国香。破题下面就要接承题，在对详细分叙之前进行铺垫描述，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后面再接上腹段的分叙，虚实结合来写，也就是既要发感议论，又要描写所见所想。
腹段的最后再加上总结的一句骈句，对这一整个段落进行总结。最后便是尾结，对全面进行收尾，方翰韬总结下来就是，尾结段的骈句要一句重过一句，一骈重过一骈，这样结尾的时候能给人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感觉。经典例子便是《阿房宫赋》的“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以示后人而复哀后人矣。”这就是方翰韬总结律赋的套路，一番总结下来，活生生把八字韵赋总结成了八股文。
不过这公式套路模板的好处就在于，他可以不用深究这些文章具体是好在那里，这里面的学问可真是太多太深了，没有天赋和时间精力投入，是根本没有产出成果的。
他只需要将这些优秀范文的特征提出出来，自己加以模仿就行了，简而言之，就是表现的像一篇“好文章”。至于真的到底是不是，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这就是应试作文的核心。方翰韬越总结越觉得有意思，抛开了曾巩和曾布安排的学习路径，按照自己的方法与习惯来进行分析学习，骈赋在
他眼中，如同庖丁解牛一般，神秘与未知的色彩是越来越少。
想到入味之处，方翰韬不由得会心一笑。“方贤弟是想到什么有趣的地方了吗?你这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冷不丁旁边曾布探头过来，将方翰韬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世界。方翰韬扭头一看，南轩书房里，曾巩现在正在拧着眉头审阅曾布的习作，曾肇小朋友在旁边一板一眼的练书法画棋盘，用来练笔锋。
场面一片寂静，曾布只好过来，找方翰韬小声闲聊。“想到骈赋该如何写了，我觉得我已经悟道，火候已成了，”方翰韬心情大好，跟曾布开玩笑道。“你可就骗人吧，”曾布一脸不信，他们仁天天吃饭学习睡觉都在一起，对方各自啥水平早就摸清楚了。“真的，子宣兄我可不骗你，”方翰韬信誓旦旦，“等会我就写一篇出来，让大伙看看。”曾布依然不信，不过还没等他说话，曾巩卷子已经批阅完了，正在叫他过去。“五哥儿你看看你写的这篇赋文，先抛开你生造词语这个坏毛病不谈，只说你此篇赋文的立意，怎么写到后面文气已散，隐脉混乱，这可是大忌讳啊!”曾巩语气很硬，看出来曾布这篇赋文写的让他很不满意。
方翰韬凑过去一看，曾布写的是《残雪赋》,韵脚是“明月照积雪”。曾布从“岁寒时昏，风积云繁，日失耀而微霰零，虹藏形而密雪下。”开始，一直往下写，先是分叙实写春雪美景，再体物伤情，哀伤于春雪即将消融不见。
这文章主题一路往“物哀”这路子狂奔不刹车，直到结尾“宁见于阶上之白雪，岂得葆于春日?”这物哀衰气都快奔到隔壁东边的日本去了。
也难怪曾巩看这篇赋文来气，曾布这篇赋文基调是越来越衰，曾巩说话还算客气了，依方翰韬的眼光，这篇《残雪赋》的文气岂止是散乱，后面简直没气了，跟死了差不多。
“老五这篇《残雪赋》确实拔太行啊，”方翰韬咂摸个嘴，也开始对着指指点点，“文章要讲究先抑后扬，老五这直接一路压抑下去，本来后面要该提高立意，写出正能量，展现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的，不像老五这么写哒，要是在贡举考场上，你早被淘汰啦!”
曾布一听方翰韬都开始跳出来对自己品头论足，血压瞬间上来，都快红温了，二兄锐评自己也就算了，你个彻彻底底的的新手也敢欺负上来。
直接不耐烦说道，“小方，你别废话，有本事笔给你，你来写!”
连贤弟都不叫了。
但方翰韬根本不怕，对曾巩说道，“二叔也在这看着，我也写一篇《残雪赋》出来，让二叔来品鉴。”我上我也行!
曾巩自无不可，“不过贤侄你也是新手，我就不限韵脚了，你自己选吧。”方翰韬当即掏出《初学记》,摊开放在手边，寻思了一会，便开始下笔写出他的第一篇赋文。按照他刚刚总结出来的公式套路，骈赋写作第一件重要的事便是破题句。
想了一想，又翻了翻《初学记》,方翰韬的破题句便拟定为“盈尺呈兆于丰年，逾丈凝阴在谷德。”盈尺与逾丈都是前人诗句关于雪的代称。这句意思也很简单，瑞雪兆丰年嘛。想好之后，便写于纸上。
曾布凑过去一看方翰韬这句，嘴一撇，不屑的说道，“陈词滥调。”方翰韬不理他，紧接着再往下写承题，“其为状也，萦空雾转，凝阶花积。”开始细写雪飘霜积，乱琼碎玉之景。曾巩在旁边看着不说话，脸色如常。曾布嘴上念叨，“且看后面怎么写。”承题写完之后，方翰韬在写景的时候，也不忘在其中加了一些议论作为虚写，开始描述雪遇日而消的这种天色不久，鲜物无常等悲凉情感，作为这段的结尾收束。画风也开始变得物哀起来。
曾布看着都彻底不屑了，到底方贤弟还是初学，新手上路难免东施效颦，剽窃自己刚刚写的赋文。但曾巩还是没说话，脸色如常。紧接着方翰韬尾结开始，稍微过渡一下，突然笔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写道。“至于白羽质亏其轻，圭玉空守其贞，虽皆华比其状，终俱德失在内。何哉?神使奉命以来周阙，贤人同乐在于齐宫。”曾布看到这目瞪口呆，曾巩微微一笑。
所谓神使周阙，贤人齐宫这也是两个典故。前者出自《太公伏符》阴谋篇，说是武王伐纣时候，天降大雪，姜太公忽悠武王说是上天派使者让他伐殷立周。后者典故就是出自《孟子》,齐宣王在雪宫见孟子，与民同乐这个典故也是出自于此。
骈赋就是这样，讲究典故，写的时候必须疯狂爆典。
用典来阐述，议论。只见方翰韬在尾段洋洋洒洒，文章主旨从物哀一下子扭转到了雪的丰年之兆，什么“玉马待现，铜驼将出。”轮着来。然后便是叙述春雪消融但滋润万物，大地回春的牺牲小我，终成大我的昂扬乐观，我将无我，不负人民(这句划掉)的乐观精神。
不但将之前残雪消逝的悲哀气氛一扫而空，甚至还加以升华，最终呼应上了最开始的破题句“盈尺呈兆于丰年，逾丈凝阴在谷德。”竟然还给圆上了!方翰韬意犹未尽，最后结尾升华，曾布一看，正是“陇麦沾之逾翠，山花润之更燃。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曾巩曾布满头问号，方翰韬仔细一看，握草写上头了，赶紧把最后这句划掉，重写改写别的。一篇《残雪赋》大功告成!“请二叔雅正。”方翰韬恭恭敬敬的请曾巩来点评。曾巩仔细读着方翰韬写的《残雪赋》,说实在的，这篇《残雪赋》给曾巩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当然肯定不是正向的那种。
说实在的，方翰韬就算再能，学赋其实也就这么十几天，写出来的文章是神作，那真的是纯属鬼扯，曾巩他自己好歹文章水平也非常厉害，眼睛又不瞎。对于方翰韬来说，仅仅就这么十几天的学习时间，能从零起步，到现在敷衍出一篇赋文已经是让曾巩刮目相看的了。
但要说这篇赋文的水平有多烂，曾巩也不好说。
起码这篇赋文看起来有鼻子有眼，章法也很稳，粗看起来其实也是不错的。问题就在于，方翰韬的这篇赋文是又香又臭。有些地方写的是真辣眼睛，可以看出作者水平十分之低，但有些地方又会让人感觉这作者水平不错。但这些好的地方，反而让那些辣眼睛的地方显得尤为刺眼。最后呈现的效果跟ai图片一样。给曾巩都快整出恐怖谷效应了。曾巩木着脸想了半天，最后说道，“贤侄这篇文章嘛，大体上看着还行，就是些许地方欠打磨，不忍细看。不过这问题也不太大，你后面多读书，多积累，多练习，总能改过来的。”方翰韬闻言一振，曾二叔这是，给了自己一个算是正面的评价吧!
“那敢问二叔，以我如此行文，科举上如何，起码抚州的发解试，诗赋这关算不算能过?”这是方翰韬目前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自己这条解决路径可不可行。“再多历练历练，科举考场上诗赋如果不落韵的话，这关应该是没问题了。”曾巩肯定道。方翰韬闻言一喜，“不过贤侄，我先问你一问，”曾巩接着说道，“如果给你命题是竹，那你会怎么行文呢?”
“很简单，还是一样，开头写竹子的品德与贡献，然后写竹子的外观，再写竹子年限一到就要枯萎，发表一下哀愁与感叹，再转而写竹子虽然年华短暂，但这番我将无我，不负大宋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那写天下人心呢?”曾巩接着问道。“很简单，还是一样，先写人心的赤诚与良善，然后写人心各种表现，表达一下人心难测，转变之速与山河不变做对比，发表一下哀愁与感叹，再转而写虽然人心易变，但贤君良臣们仍然为之付出一生，我将无我，不负大宋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那你要是写尧舜禅让呢?”曾巩缓了半天，才问道。看着方翰韬那你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的眼神，旁边曾布直接抢答。“反正最后都是“我将无我，不负大宋”就对了!”“子宣兄果然是我知己啊，”方翰韬赞叹道。给曾巩彻底整不会了。敢情都是一个套路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