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金杯共饮犹按剑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章金杯共饮犹按剑

迎着眼前方翰韬笑眯眯的眼神,蔡确的额头上的汉,唰的一下就冒出来了。这场面试对他十分重要,故而一点不能松懈,必须表现完美。蔡确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半天,心里思忖再三,自觉考虑万般周全之后,方才准备出声回答,但刚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声音已经紧张到发抖,几不能成声,倒是方翰韬温和的宽慰蔡确道。

“不着急,慢慢讲。”态度随和,让蔡确颇有如浴春风之感,调整了一下状态,平复了自己内心紧张情绪,蔡确当即侃侃而谈道。“学生以为,第一件事倒是可以轻易解决,难点之处,便在于第二件事,若是既要还邓家一个公道,还要安抚乡亲父老的情绪,则必然要县君在官面上亲自翻案,不能由评事托人情关系,让县君私下把这事情了解。”“哦?这是为何?”方翰韬笑着问道,只不过笑容中带有一丝玩味。

“是因为乡亲们不想邓氏之劫,日后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地方官吏为政,向来讲究依故事,循故例而为,譬如今年税赋该征多少,总会按照去年所征之额来定,若是某一年临时加税,则往后亦增之,便成常例,此亦是我大宋苛捐杂税越减越多之滥觞。地方税赋如此,刑律亦是如此,如今邓家只是差役科敷有所拖欠,县衙便行文申饬枷刑如此,难免以后会成定例,众位父老也因此心有戚戚焉,这便是要紧之处。”蔡确一一为方翰韬分析道。“所以如今关键,便是在于让县衙收回成命,方才能安百姓父老之心,这便是此事的为难之处所在。”

蔡确边说着自己的分析论断,便偷眼瞧着方翰韬脸上的神情,蔡确他自己内心也明白,方评事问他这个问题,并不是说不懂,要蔡确来帮忙分析,而是借着这个机会,以此来考较蔡确自己罟了。

只见方评事认真听着蔡确的分析,不住的点头,额首赞扬道,”说的不错,那该如何解决呢?”

蔡确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看来自己这番分析,让方评事很满意,于是接着往下分析,初时的紧张情绪也一扫而空,越来越自信的说道。

“学生以之前的鄙薄所见,方评事身份贵重,有功名在身,乡间亦有人望清誉,可以再和县君细细议论此事,学生这边也可以再翻一番《刑统》,在县衙账簿上仔细校对一番,评事地位声望在此,又有理有据,县君定能重新议定此事,还邓氏,及全县百姓一个公道。”这一番话听在方翰韬耳中,笑容愈甚,最后抚掌而笑,赞赏蔡确道,”持正兄思虑周全,甚有条理,且见识明白,于吏事民情之上,亦颇有见地,与那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不同,果然大才。”

面对方翰韬的赞扬,蔡确连连推辞谦让,但心里却颇为自得。

要知道蔡确可是跟随父亲蔡黄裳四处宦游,扎根基层多年,走南闯北,可比那些世家大族的富二代子弟(比如方翰韬的大舅哥晏几道)对底层真实社会认知的清楚深刻多了,同样因为家庭的优势,父亲为基层官僚,耳濡目染之下,比起那些只会死读书的措大,对地方政府官场运行逻辑与内核也有一定的了解。故而两个客观优势结合在一起,再加上蔡确本人也很聪明,才能给出这一个很有见地,让人眼前一亮的回答

确实是个人才,方翰韬内心如此评价蔡确,只不过……

方翰韬夸蔡确一番后,话锋一转,紧接着说道,”你前面分析的着实有见地,一针见血,但后面说的,却有点想当然了。”

蔡确一愣,不解的问道,“敢问评事,学士哪里说的不妥帖?”

“与县君重新议定,这里有点想当然了。”方翰韬叹了一口气,也是无奈的说道,”就算咱们在《刑统》,在账簿上找出破绽不妥之处,如何就能让县君收回成命呢?你要知道,为政最痛恨的,便是朝令夕改,这于权威有损,县君那里亦是如此,光凭这点东西,是办不成此事的。”

蔡确听着一愣,继而深思,一下子就领悟了方翰韬的意思了。

官场之上,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方能政令通达,朝令夕改,收回成命,这么一折腾,那后面说话就不好使了,底下人根本都不咋听你了,这还能办个什么事情,因此如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可能想让官僚们自己打自己的脸。方翰韬内心不由得叹道,到底蔡确还是年轻,对于官场,终究也只是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水平。

认识是有的,但一涉及实际操作,现在才二十岁,放后世才上大二的蔡确可不像方翰韬这个老社畜公务员,在官场上是个老油条,这块东西确实没见过,也没亲身实际经历体验过,自然也就拉了跨。蔡确转被方翰韬点了一下,也转明白过来这个弯了,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心里对方翰韬更是佩服,方评事虽然才十六岁,但表现的跟上辈子就厮混过官场一样,心悦诚服的向方翰韬请教道,”还请评事不吝赐教。”

“这个也很简单,”方翰韬给蔡确指点道,“分析问题,最重要的就是要抓住核心矛盾,分析人事,也是如此,要抓住他的核心诉求是什么,搞明白他心中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只要抓住了他核心矛盾,其他次要矛盾在此面前,弃车保帅,都可以让步,可以妥协,可以交换。我这样说,持正兄可明白了?”

蔡确想了一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那我就问持正兄了,如今县君的核心诉求和利益,比自己的权威还要打,能让自己朝令夕改的东西,是什么呢?”方翰韬笑问道。

蔡确当即笑着回答,“那还用说,自然是……”话说了半截,看着方翰韬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蔡确脑子突然一激灵,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方评事在给自己下套,考验自己呢!要知道,蔡确毕竟是蔡县令那边推荐过来的,算是半个蔡县令那边的人,如果自己这个准幕僚就这样轻易的在现任主人方翰韬面前,出卖了半个前任蔡县令,这番行为难免会让方评事心里对自己评价降低,今天就这么出卖蔡县令,明天是不是就能出卖方评事呢?因此蔡确赶紧刹住车,转而义正言辞的说道,”此事,学生不知,恕难答复评事之问。”方翰韬一听蔡确如此回答,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状若随意的说道,“我就随口问问罢了,持正兄别在意。

蔡确勉强笑了起来,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衣服都湿透了。是个聪明人,而且拎得清楚轻重,方翰韬心底对蔡确如此评价。接着方翰韬便说道。”你要是不明白,那我就直说好了,县君如今最在意的,核心利益便是自己磨勘升官之事,其他的放在这里,都是可以让步的,咱们破局的关键点,也就在这里。”“怎么破?”虽然蔡确心里大概隐约猜到了方翰韬的计划,但还是要做捧哏,有幕僚的基本自我修养,装作不明白的向方翰韬请教道。

“那就是让县君知道,我有本事搅黄,能坏他的事。”方翰韬冷冷的说道。”眼下县君的磨勘改官,核心就是那五张荐状里面的那张,来自于江西转运路提点刑狱,宪司使君的‘京削”,如果眼下,县君有些麻烦事纠缠到宪司那里,你说,宪司使君还会给县君写这份‘京削’吗?”

这就是统战价值在官场上的变种,搞政治,分润利益,显示地位的高低,不在于能成事,而在于能坏事,如果说地位高低在于谁能干成的事多,谁地位就最高,那世界上地位最高的应该就是驴了。

只有能把所有事搞坏,才能真正决定地位高低,因为大家肯定看你脸色行事,把你哄好了,照顾到你的利益了,事情才能办成,故而你的地位最高。正所谓,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那最后大伙就只能,不服不行了。听着方翰韬的话,蔡确冷汗直冒,虽然之前已经猜个大概,但是话从方评事口中说出来,还是让蔡确心里不由得打鼓,这一招绝户计实在太狠了。掐住了蔡县令的核心利益,无异于卡了脖子,那其他的东西,包括翻案之类的事情,自然就是谈,都可以谈,没什么不能谈的了。

方翰韬心里不由得冷笑,官场之上,与上司相处便是如此,最怕的就是给高官大佬们添麻烦,方翰韬担心自己的户籍问题,屁股擦不干净,会给大佬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而蔡县令自然也是如此。更何况与方翰韬和韩琦,富弼之间的关系比起来,蔡县令和提点刑状的宪司使君之间关系更疏远,官方一点,毕竟只是宪司使君看下属表现的比较好,便准备随手提拔他一下,如果这个下属屁股不干净,那肯定就不提拔,推荐状也不可能写了,毕竟这是背书的行为,以后也是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有半点不妥的地方,那反而要及时切割干净了。

所谓明哲保身,就是如此,这也是如今大宋官场(当然古今中外概不能外),官僚们非常常见,典型的行为模式,对此方翰韬也是理解的十分透彻,之前省试的时候,太学生闹事,朝堂如何处理,风向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同样在后世可经历过实在太多了。秉持着这个思路,方翰韬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与方案。那就是找出蔡县令的账簿,以及处罚断案上不合理的破绽,由自己来写一份诉状,指点邓二一家到州里进行越诉,而州里因为之前帮助李觏入主州学,帮李益结算烂尾款,方翰韬和曾巩,李靓等与州里的官吏有了这么一层人际关系,自然也是一路畅通,能顺利把这诉状捅到转运路的提点刑狱司那里。

“宪司使君肯定也知道,这份诉状能捅到他这里,自然也有能力捅到别处,是根本没法压下去的。咱们再在诉状里做做文章,之前县君不是在吏事上有干才名声,方才得宪司使君赏识吗?咱们就在这里做文章,写这份冤案都是下面胥吏搞的鬼,县君只是失察而已。”方翰韬说道。其中的道理也是很简单,一来如果直接在诉状里写民告官,那肯定官官相护,阻力很大,说不定这件事就直接破压下去了。但如果改成民告吏的话,那官员们就没必要偏袒了,阻力就能小很多,方翰韬也是深知,搞政治斗争就是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这个道理。二来也是直接打蔡县令的脸,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有吏才吗,现在再来一个你昏庸被下面胥吏蒙蔽的事,简历功劳簿上有了污点和争议,就很难不让上头那边怀疑,你到底行不行啊?从而打消举荐的念头。这一番计划十分缜密,蔡确听了,都觉得让方评事这么一搅和,蔡县令的京削绝对能黄,磨勘升官就别想了,于是便说道,“那评事就准备如此施为了吗?”

话一出口,蔡确就感觉哪里不太对,方翰韬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蔡确,有点很铁不成钢的说道,“咱们搞了这么半天,是为了不让咱们可敬的县君升官吗?咱们是为了跟县君谈条件啊!你来,“方翰韬凑过来仔细问蔡确

“你当过绑匪吗?”

蔡确摇了摇头。

只听老绑匪方翰韬指点新入行的小蔡绑匪道,”绑匪绑人质,重点不是人质,而是以杀人质来威胁苦主就范,把赎金送来。现在,县君的‘京削’就是咱们手里的人质,翻案,就是咱们想要的金子,现在持正兄,你明白了吗?所以咱们真正下一步是干什么?”

“威胁家属!”小绑匪蔡确立马回答道,可见领悟的很快。

”那该怎么威胁啊?”方翰韬问道。

“将之前筹谋的这些举措说给县君听,让县君清楚的认识到,如果不乖乖就范,京削立马就黄了,磨勘无望。”蔡确回答道。

“说得好,那该让谁去呢?我肯定不能亲自下场和县君谈,持正兄,你觉得这个中间人,应该要具备什么条件呢?”方翰韬循循善诱。“第一,要双方都了解,能说得上话,第二,要对整件事来龙去脉认识的非常清楚,不然自己都不清楚,怎么能让县君清楚的认识到其中的形势与要害所在呢?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最好的人选是……”

蔡确认真的开始分析,但说着说着,看着方翰韬似笑非笑,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由得咕噜咽了一口口水。顿时,汗,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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