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金杯共饮犹按剑
面对眼前跃跃欲试蔡确，方翰韬沉吟了一会，却笑了笑，只说等宴席后再仔细商量。蔡确心中有些失望，容后再议的意思，只不过是礼貌委婉的表示拒绝罢了。未中进士入官的士人给官员们当幕僚，这也算是时下大宋士人们常见的一个选择，不只是眼下准备给方翰韬当幕僚的蔡确，以及正在给蔡县令当幕僚的章晖，像曾巩当年也给别人干过幕僚。
那是在曾二叔的老爹曾易占被罢官后，家庭条件不好的时候，曾易占便托关系，让曾巩拉着弟弟曾宰去浙江,拜访老朋友，也是当时的两浙转运使章岷，章岷很赏识曾巩哥俩，当即给他俩安排了职务，曾巩和曾宰便在两浙转运司历练了一段时间，但章岷当时也没有能力提拔曾巩，更何况后面章岷也离任了，曾巩兄弟俩便回南丰，继续为经营一家数十口的生活而奔忙，五年后的庆历元年，便去京城和王安石一起参加人生第一次科举，也在京城拜师欧阳修。蔡确之前因为科举受挫，家里条件实在是太差了，跟曾巩当年的情况很像，外加福建路的发解试确实太卷了,便想着润出来找找别的出路，给人当幕僚，以此来糊口不说，顺便也能有个前途，结交人脉。但蔡确的老爹蔡黄裳一辈子都是老实清官，还是小小的选人，根本没机会结交什么高官(要有的话早就跟蔡县令一样混上“五削合尖，京削圆满”了),而蔡确他们家族关系近的亲戚中，也没有什么厉害人物，都是平头老百姓，最后找来找去，关系最近，还有点指望的，便是仙游那一宗的蔡氏同族亲戚，其中在金溪县做官的蔡县令，之前曾写信回家，说最近名闻天下的，高中殿试第三，甚至和晏殊女儿订亲的方神童的家乡，正好在他治下,于是蔡确便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求了蔡县令的门路和关系，想过来结交这位方神童。
见了面，蔡确惊喜的发现，这位方神童虽然年少成名，但身上一点少年天才的骄矜也没有，接人待物如浴春风，很随和，跟蔡确交流言谈之际，对蔡确的欣赏之意，溢于言表，蔡确心里不由得升起了希望，跟这位眼看着能跟着这前途大好，炽手可热的方神童混，给他做幕僚，博得功名的事情应该也要板上钉钉，水到渠成了，但谁也没想到，方神童竟然来了这么一手。自己的家人怎么办，科举功名该怎么办?想到这些，蔡确心里顿时慌了起来，想起老夫临终前对陈执中的怨恨，还有不甘心的遗言，蔡确是个孝子，也是个清醒的聪明人，他深知，想要报复曾经身为宰相的陈执中，自己必须要有更高的地位才能做到，他必须要考上科举，也要必须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当上大官。换言之，他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进步的机会，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但眼前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机会，却在自己手底下错过，让蔡确懊恼不已。
蔡确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他现在脑海里有点乱，开始反思自己刚刚的表现哪里让这位方评事不满意么,到底是哪里没做好呢?
旁边的蔡县令见气氛有点尴尬，便急忙过来打圆场，看蔡确没有被方翰韬看上眼，便也不理这个远方穷亲威,对蔡确的态度瞬间冷淡了下来，把他晾在一边。
只是笑脸和方翰韬说些别的事情，比如自己这仙游蔡氏的宗族里，如今朝中重臣，大书法家蔡襄也是仙游蔡,还是自己的族兄，又比如现在族里面，自己的一个年仅十岁的，大名唤作蔡京的族侄，也是一个神童苗子，在听说了方评事种童进土的事迹后，蔡京小朋友对方翰韬很是佩服，也要立志刻苦读书，向我们的方评事学习，小小年纪，可谓是志向远大什么的。蔡县令的这些话听在方翰韬耳中，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放下茶杯，方翰韬犹疑不定的看着蔡县令，感情蔡太师还是你亲戚晚辈是吧，突然有点怀疑你们仙游蔡氏的家庭教盲和家族门风节操了。不过现在方翰韬在大宋混久了，名人接触的太多，唐宋八大家他都已经和其中六个谈笑风生过了，一个现在才十岁的小朋友蔡京，听在方翰韬耳中，也只是感叹一句罢了。宴席上，觥筹交错，又闲聊起了其他事情。“话说之前下面小吏整理给方评事整理版籍，办理方评事一家迁转官户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按版籍上记载,方评事今年不应该是十六岁吗?怎么看邸报，到了贡籍之上，又变成十四岁了呢?我当初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把方评事的年纪给记错了呢。”蔡县令闲聊，随口问道。方翰韬心里顿时一惊，他的年龄是王说担任抚州通判的时候，为了制造宣扬，炒热神童舆论，为了后面联系绑定晏殊这个抚州神童的名号，好给立储之事铺垫，便在州里，把他的岁数改小了两岁，贡籍上报给了朝廷，但是王说光改了州里和朝廷户部的档案，县里面的原始档案却没改，漏下了一个破绽手尾，让方翰韬叫苦不迭。凡留档，必有痕，这个道理方翰韬之前利用来查账，还清了自己的清白，如今却又在这上面露出了破绽，世事就是这么诡异。
改档案这个东西，说严重也不严重，但一旦被有心人拿着做起文章，上纲上线之后，问题也是很大的，尤其还是涉及到朝中大佬们和官家立储之事。虽说就算把这捅上去，以韩琦和富粥，还有老师欧阳修他们的能耐，盖过去也是随手为之之事。
但是官场上面，最怕的就是给高官大佬们添麻烦，让他们帮忙擦屁股，这难免留下了无能，办事不稳妥的印象，在大宋当官，还是要有高层靠山的，眼下方翰韬也是要靠着这几位大佬(王三叔毕竟还是未来股，现在指望不上),不能因为这个，影响到他们心中对自己的评价，这对后面仕途进步影响还是有点大的。
毕竟方翰韬还是很想进步的。
面对蔡县令的询问，方翰韬只是打了哈哈过去，心里却早已警惕了起来。一番宴席吃的宾主尽欢，待得宴席尾声之际，章晖到外面，方翰韬到底是年轻人，眼睛很尖，看见有小吏进来县衙后院，背着一稽旌沉甸甸的东西，附耳与章晖说了几句，便将其交给章晖手中。正是之前给章晖出主意来欺凌邓二的那个胥吏，看来是去邓二家办完事了，这萜琏里面应该就是从邓二家搜刮的钱财，章晖便躲着众人，偷偷的将这萜琏拿到后堂屏风后，将里面的金银铜钱拿出来，转而放到一个木匣里,上面又放了一两本书，作为掩饰，便转而将木匣盖好，拿了出来。这一切，方翰韬有心留意，透过这屏风的缝隙，看的清楚。
在分别的时候，蔡县令拿出这个木匣，热情的送给方翰韬，“对了，方评事高中进士，我这个县令本地亲民官还没做什么表示呢，聊以此薄礼，只是这一匣子书卷，送与方评事吧。”
方翰韬只是装作不知，和蔡县令客气推辞一番，收下了这一匣“书卷”。蔡县令倒是八面玲珑，和章惇，吕惠卿也是热络的聊了一番。一场宴席下来，也只有蔡确被冷落到了角落一边，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被方评事一口回绝，正在他愣神之际，耳边却听到有人对他说。“持正兄，现在宴席散场了，咱们接着商量之前的事吧。”
蔡确抬头茫然一看，正是方翰韬笑脸盈盈的对他说道，旁边的蔡县令一愣，有点不解的看着方翰韬这边，但方翰韬却只是向蔡县令告了一声罪，便请蔡确跟他一起出得县衙。
出的县衙，此时正值晌午，烈日当空，暑热炎炎，蔡确只见得一群父老乡亲很反常的围在县衙门口，也不怕中暑，指着县衙门口一个戴着长枷的一个大汉，旁边还有一个神情萎靡的老头子，也戴着木枷，半死不活的样子,群情汹汹，议论纷纷，但在县衙门口，终究不敢造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几个父老看见方翰韬出来，便热络的上前来，一口一个“方世侄”,叫的很亲切，指着那个戴加的大汉，义愤填膺的说道。
“贤侄你也是中进士的官人，你来评评理，县衙这番行为像不像话，邓二他们家也没有欠正税，只是科敷差役之事有些不妥之处，县衙那边逼他把钱交上也就算了，还至于让他大热天戴着长枷，跟个死刑犯一般跪在这里,这不是分明要人命吗?”“是啊是啊，这都把欠的钱财补交上去了，怎么还追着咬不放，分明是要把人逼迫到家破人亡，眼下邓二本分老实的一家被他们这么折腾，日后要是换到咱们头上，那下场不也是一样?”旁边还有人附和道。蔡确只见这位方神童不慌不忙，对着这些群众父老说道，”吴世伯，陆世叔，邓二的这件事，早上我就听你们那里说过了，大伙也放心，其中冤情我也了解清楚了，眼下我虽中进士为官，但乡梓之情却不敢忘，邓二他们家的这件事，我一定会让县君给他一家，还有给诸位一个合理的交待的!”
听着方翰韬的这句话，蔡确摇了摇头，这位方评事虽然官大，但终究年纪还是小了些，乡间处理事务，向来是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这些乡亲才会听你的，你一个小娃娃，嘴巴上毛都没长全，这些乡亲父老如何省听你的呢?
但这些乡亲父老听方翰韬这一句话，顿时传扬了起来，为首的那个姓吴，和姓陆的两个人好像还是对方翰韬很信服的样子。
这让蔡确目瞪口呆，没想到方评事竟然会在乡间威望这么高。搞定安抚好了这些乡亲父老们之后，方翰韬转过来，对蔡确说道。“持正兄，咱们现在先说刚刚宴席上没说完的话题吧，”方翰韬笑着说道。
“我在常州也是苦于没有人相帮，持正兄肯屈尊就卑，我是求之不得。而且持正兄家里情形，我也了解了，福建路的发解试，确实难考，但持正兄在常州为宾客幕僚的话，便直接在常州参加发解试好了，无须回乡，到时候若是持正兄在常州任上立下功劳，我也保举持正兄一个官身，我身为一州通判，这点还是能帮持正兄做到的，到时候持正兄可以直接参加更为简单的锁厅试。而且以持正兄如今火候，只要切磋一番，下一届科举，突围省试无碍，也能高中进士的，这个毫无疑问。而且以持正兄大才，我恩师欧阳公见了，也必定欢喜，到时候在京城科举之时，我也可以向恩师引荐持正兄。”一番话，让之前一直怀疑自己，被蔡县令冷落的蔡确瞬间激动起来，呼吸粗重，脸色潮红，他实在是太想考上科举，改变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了，蔡确也是个骄傲的人，他也想施展自己平时的才华，青史留名(顺便报仇雪恨)。眼下方翰韬这邀请，无异于雪中送炭，更有甚至，不仅给自己许诺一个官职和科举前程出来，甚至还要给自己介绍触不可及的高官，翰林学士欧阳修。方评事的这番恩情，重如泰山，蔡确一时间感动的都有点想哭了，没想到方评事这么赏识自己，以国士待之,蔡确恨不得以国土报之。
“不过，”方朝韬紧接着说话，又让蔡确一愣，继而又紧张起来了，“眼下我这里还有两件难办的事情，疑问丛生，不知从何处下手。”
“第一件事，是我想知道，当时给我家办理官户，整理版籍的胥吏是谁，持正兄在县衙待过一段时间，想请教你一下。”
“至于另外一件事，便如你所见，方才乡亲父老们所请，邓二的这件差役科敷的事情，我想妥帖的处理好，给上上下下一个交代。这两件事该如何做，还请持正兄教我。”说罢，方翰韬便向蔡确微微一拱手，以示请教。
蔡确知道，这两件事，算是对自己的考核，只有自己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考核通过了，自己才能成功入职,成为方评事的幕僚。
想着日后在常州的美好前程，在方翰韬给他带来的希望(大讲)驱动下，蔡确聪明的脑袋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