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金杯共饮犹按剑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八章金杯共饮犹按剑

叙礼已毕,方翰韬与蔡确客套寒暄一番,各回座位,在蔡县令的殷勤招待,方翰韬三辞三让之下,勉强坐了上首客位,落座之后,在章晖的示意之下,便有衙役仆从上来添酒上菜,几人各怀心事,但表面如常,把酒言欢

如今方翰韬的地位身份摆在这里,蔡县令便收起之前在方家父子面前父母官自持身份摆架子的态度,倒是对方翰韬逢迎了起来。

但同样是溜须拍马,蔡县令的手段和道行可就比之前章晖好了不少,一点也不生硬,仿佛和方翰韬是多年亲戚老友一般交谈。方朝韬只能内心感叹,要么说蔡县令是县令,而章晖只是个幕僚呢。

“之前听章兄讲,县君马上就要离任,回京守选了,经过此任,县君的资序应该够磨勘改官了吧?”夹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放下筷子,方翰韬语气随意的问道。”不止县君此次回京,能否脱离选海吗?”

所谓磨勘,就是对面临迁秩的中下层京朝官和准备改京朝官的选人的官员人事最后的资格审查,看看你的工作表现,年资序列是否清要,出身途径,原有官秩,距离上次改官的年限等标准,决定是否升官秩。大宋官场最重资序,主要核心宗旨便是“率以法计其历任岁月,功过而序迁之。”

磨勘就意味着有升迁机会,而这磨勘也得排队等,什么官得等多少年之后,才有机会磨勘,这些都是定死的,不能乱插队,而想要进步快一点,那就得平时表现好,多立功,就有机会减磨勘排队的年限,提前进步。而磨勘之制中,最重要的改官,莫过于选人改为京朝官序列,脱离选海,眼下蔡县令就是如此。只听蔡县令长叹一声,捋须而笑道。“是啊,选海沉浮多年,如今终于五削合尖,六考已成,可以磨勘改成京官,我这选人三阶,应该能改成京官的著作佐郎了。”

所谓五削合尖,便是指选人改官所需要的举主荐状,得有五位京官举主联名写推荐状,并且其中一个人必须是监司官,这个推荐状最为关键重要,也称之为“京削”,五个荐纸凑齐后,再加上六次考绩之后,选人才能有机会磨勘升为京官,脱离选海。要知道一个地位卑下的小官,朝中无人的小官想要凑齐五举主,可比登天还难,但眼下这蔡县令还真给凑齐了。

方翰韬听蔡县令如此说,眼珠子一转,便又恭维蔡县令道,”县君凑齐京削,想必是朝中有贵人赏识吧。是章秀才和子厚兄认识的人脉吗?”

方翰韬特意点了一下章惇和旁边的章晖。

章惇跟方翰韬可算是厮混熟了,好歹一起围剿过太学生的战友,对方翰韬那一肚子坏水认识的很清楚,看眼下情况不太对劲,小方这是又要使坏的样子,当即鼻观口,口关心,啥也不说,两不相帮。

但章晖没察觉,就乐呵呵的说道。

“可不是喻,县君之前在金溪县为官有佳声,之前有方评事神童中举,轰动江西,后再有破获猾吏吴宁县库亏空之案,得到了本路的宪司使君青眼,使君说后面考绩要是没什么大碍的话,他就会给县君写‘京削”……”宪司便是说的转运路中的提点刑狱司,主管的就是司法审理本路的案件,以及按劾违法官吏。

方翰韬也是没想到,这位蔡县令也是有手段的,知道自己中进士后,便巧借罪名收拾了吴宁不说,估计是还把县衙里的账目亏空的很多黑锅,一并甩给了他,还在江南西路的提点刑狱司的长官那里露了脸,甚至还借此机会搞定了磨勘改官最为关键的“京削”,这事里里外外办的那叫一个完美通透,一鱼三吃,也是有手段的。

蔡县令赶忙咳嗽了两声,章晖才反应过来,赶紧打住了这个话头,转移话题。方翰韬抿茶,微不可查的一笑,他已经打听到了关键信息,接下来处理邓二的差役冤案,有了抓手了。推杯换盏,席间一番交流之后,方翰韬也了解到了蔡确以及他们福建的蔡姓大宗族的一些基本信息情况。蔡确是福建泉州人,但是他这一族,跟蔡县令的仙游蔡算是有同族之契,俩家的高祖是同一个人。

但无论是仙游的蔡县令,还是泉州的蔡确,他们家族的父辈祖辈,是从经济上,和政治地位上,并不显赫,都只是平民老百姓,也没有身深厚的社会根基。

而同方翰韬之前所猜想到的那样,虽然眼前蔡确看起来衣着不咋地,经济条件看起来不行,但他的父亲蔡黄裳还真为文官,是大中祥符年间的进士,可以说他们家族也是跟方翰韬一样,都是靠着科举做题家才翻身的。不过蔡确的老爹,虽然资历确实老,作为进士出身也不错,但可惜当年科举也是名次不咋地,跟蔡县令,曾二叔一样都是五甲,一辈子沉沦下僚,终身难脱选海,都只是地方州县的幕职官。而且据蔡确的同乡,同为泉州晋江人的吕惠卿介绍,蔡确的老爹蔡黄裳一生为官清廉,当年在凤翔府貌县任职的时候,当地人想要贿赂蔡黄裳,熟料蔡黄裳根本不收,还把这些贫污腐败分子狠狠收拾了一顿,一县皆惊,也收获了百姓的爱戴。

蔡确这家庭状况,全靠老爹当官收入来温饱,偏偏老爹一辈子扎根在基层,还是个清官,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随后听蔡确接着讲,果不其然,在八年前,也就是皇佑元年,蔡确十二岁的时候,陈执中自元台外放陈州担任知州,而当时已经七十岁的蔡黄裳也在陈州当录事参军,陈执中见这有个老大爷在这混日子,便大手一挥,强行逼迫他上表辞职滚蛋,没办法,蔡黄裳只能以太子右赞善大夫致仕退休,于是蔡确一家和之前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家里一样,一朝被打回解放前,生活瞬间返贫。最后以至于蔡黄裳去世,遗言也是让蔡确薄葬自己,连刻碑埋铭都没有,只是让蔡确好好做人读书,也别忘了和陈执中的仇怨。说到这里,蔡确还郑重的起身,向方翰韬说道,“如今幸好朝中有欧学士等贤人,驱逐老贼陈执中,肃清纲纪朝政,方才政通人和,此乃社稷之幸也。”蔡确说的是前两年欧阳修回京之后,因陈执中杀婢女之案,欧阳修率领着谏官们弹劾,硬顶着官家赵祯,最终把陈执中的宰相位置给撸下来了,换上了文彦博和富粥为相之事。看着蔡确咬牙切齿说着这些话,一时间让方翰韬唏嘘不已。只能说陈执中和蔡确这一家结下的梁子实在太大了,虽然陈执中这人确实不咋地,但是就他和蔡确老爹蔡黄裳的这件事上,很难说到底谁是谁非。

总而言之,蔡确的家庭条件就是如此,方翰韬看着眼前蔡确,差不多心里对蔡确这个人有了初步的判断,方翰韬有前世的丰富社会经验,再加上在大宋也历练了几年,上和欧阳修,富粥,韩琦等大佬们谈笑风生,下和县衙胥吏们斗心眼,看人识人的眼光也是有了一些。要知道,人终究是其经历的产物,经历造就一个人的认知,而认知决定了性格与三观取向。

蔡确的成长经历和曾巩他们很像,父亲是中低层文官,进士出身,保证了他受到良好的教盲;而又因身处基层,见识到了大宋社会最底层,最真实的模样,对社会认识的更加深刻;家道中落,也让他们成长的更快,变得早熟,同时意志也变得更加坚定顽强,内心更为强大。

当然,到了蔡确这里,少年时期,父亲的遗言,自己薄葬父亲的无奈与委屈,对陈执中的仇恨,也同样塑造了现在的蔡确。

换言之,这是一个聪明人,同样也是性格中自卑与自傲相互糅杂交织在一起的年轻人,而且未来也一定能混出头,方翰韬内心想到,对这种驴,啊不,对这种人,他可实在太了解了,在他地位低的时候,得顺着毛捋,稍微捧一捧,不然就把他给得罪了。席间众人都是青年才俊,言谈之间有不可避免的谈起了诗赋,这时候蔡县令对蔡确说,”持正啊,快把你的文章诗赋拿出来给方评事品鉴一番,要知道方评事可是堂堂的殿试第三,进士高甲,得他一句指点,对你将来贡举之业,受益无穷啊。”蔡确听到,赶紧顺着杆往上爬,拿出精心准备好的册子,恭恭敬敬的呈给了方翰韬。

”请方评事雅正。”

倒是让方翰韬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止住蔡确,”持正兄不必扯这些官场虚礼,你我文人相交,仅以平辈相论,序齿表字相称即可。”以往都是他当学生,到处请教别人,比如李大叔,曾二叔,王三叔,如今中了进士之后,一下子从请教别人的变为被别人请教指点的了,体验可谓是十分新鲜。但蔡确到底是跟老爹混过官场的,情商很高,公共场合称职务这个道理还是很明白,依旧是“方评事”死不改口,方朝韬也只是无奈一笑,随他去了。

拿过来蔡确的文册,方翰韬仔细看了看,在大宋年轻士人里,最喜欢写的就是诗词(当然方翰韬除外),蔡确也一样,他也很爱写诗,虽然方翰韬的诗词造诣也就是套公式背模板的水平,但是天天跟着曾巩,王安石,欧阳修,梅尧臣,苏轼这些带佬们混下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基本的鉴赏水平和眼光还是有的。而蔡确在诗词上的造诣是很高的,算的上妥妥的T1级别,也就不如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梅尧臣这些历史级别的大佬,基本能和曾巩比肩,甚至有些诗句中的灵气,比曾巩写的都好,有一些梅尧臣的味道在。方翰韬看完蔡确的诗,只感觉很无力,毕竟方翰韬自己诗写的也就是个二半吊子,蔡确可比自己强实在太多了,这指导意见根本没法给,哪有小学生给博士生做评审的?

于是他也只能没口的称赞,光喊666了,”持正兄果然大才,如此才华,为何不参加今年的科举呢?省试肯定是无碍的,再加上今年殿试又不黜落,持正兄肯定一个进士稳稳到手的。”

听方朝韬这发言有点凡尔赛的味道,蔡确有点尴尬,看了看旁边的吕惠卿,只好说道,”我资质驽钝,学艺不精,其实今年贡举也参加了,但奈何没有过泉州的发解试,不如吉甫兄高中解元,后续自然也无从谈起了。”方翰韬“哦”了一声,只能说福建路的科举也跟江西一样卷,再加上蔡确又是在泉州考的发解试,名额本就不多,而泉州发解试又有吕惠卿这种十分强力且可怕的对手,没能突出发解试的重围,算是情有可原。

底下的蔡确还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这个“专家”给出指导意见,更何况旁边吕惠卿,章惇也都在,方翰韬也不想在他们面前跌份,于是便换个赛道,问蔡确道,”持正兄可有文章吗?让我看一看吧。”诗词文艺创作这方面方翰韬确实不行,但是考试做题八股文这些他可就太熟了,这可是方翰韬压箱底的绝活在下面忐忑不安的蔡确急忙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便把另一个比较薄的小册子从怀里拿出来,双手呈给了方翰韬,说道,”文章我平日所作不多,便拿今年参加科举的应试策论滥竽充数了,还请方评事海涵。”

方朝韬只是笑了笑,接过了蔡确的文章,展开仔细看,方翰韬虽然诗词不行,但在文章,尤其是古文和应试做题文章上还是有真本事的,毕竟这方面他可是曾巩和李觐亲手带出来的,再加上自己后世做题家丰富的经验,立马看出了蔡确文章里面的毛病,给蔡确指点道。

“持正兄,你看你这文章,应该就是发解试的策文吧,虽然文采确实不错,但是犯了这几个毛病,比如这文脉散乱,不严谨,一看你就是在科举考场上一拍脑袋,几个灵感和想法拼凑在一起……”

“那这该如何改正呢?”听方翰韬如此分析,蔡确心中对这位十六岁的方神童惊异莫名,虽然表面上非常恭敬,但蔡确心底里也是一个骄傲的人,其实对这位十六岁的方神童,他刚开始心底里是不怎么服气的,只不过如今见方神童只是看了几眼自己的应试文章,就把自己当时发解试考场上的表现说个差不离,简直就跟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不仅亲眼目睹了自己在科举考场答题,也揣测出来自己当时的心态变化。

这番本事,如何不让他折服。虽然蔡确心惊莫名,但方翰韬看着蔡确的卷子,心里觉得倒是没啥,虽然蔡确文采不错,但就做题方面来讲,二十岁的小蔡同学在十六岁的方老教授面前实在太过稚嫩,犯的些考试错误都不怎么新鲜,非常的典型常见,以至于小蔡同学一撅屁股,方老教授就知道他要拉什么样的屎。“要改正也很简单,”方翰韬指点道,“平常要多加练习,你这很明显,平日都是看些诗词,于经义上的造诣浅了,积累不鸣,以至于一到用武之地,武库无备,难有合适兵器在手,捉襟见肘,这个平日要多加练习,考场上方能圆转如意,但练习也不能死练,要注意灵活总结,专项练习,提高效率,讲究方法,比如说练这文章结构……”一番指教下来,虽然方翰韬话里有些词语,蔡确听得半懂不懂,但道理干货还是能听个大概的,心悦诚服,旁边吕惠卿默然不语,章惇拍手大笑道。“如何,持正,我就说要论起科举文章,小方这个殿试第三,可是名不虚传吧!”

“确实,蔡某闻子豫之言,如听仙乐耳暂明,只恨手中无笔,没办法把方才所讲的金玉良言记下来,”蔡确有点惋惜。旁边蔡县令也帮腔道,“光记这么几句话没什么用,你看看往昔孔门七十二贤,那都是一直追随孔子于左右,言传身教,耳提面命,方才得真传的。你这里也是一样的。”

蔡县令的这话说的有些露骨,方翰韬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感情蔡县令是来当猎头了,给自己这个甲方搞招聘来了。

这是让蔡确给自己当幕僚啊,如同章晖跟蔡县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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