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刀俎鱼肉覆掌间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四章刀俎鱼肉覆掌间

方翰韬想着这些事情,不经有点入神,不由得漫步到前院施工工地处,正巧听到李益手下的木匠报告说,现在梁柱那里缺了一根合适的木料,还是大梁的位置,非常关键,不能马虎,底下的木匠问李益。“大工,要不还是等那边把房大梁送来吧,原汤化原食,咱们也不用现准备木料,耽误工时了。”李益听着底下工匠们的建议,却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正说这话呢,忽然方家院落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哪里缺了木料了?我看那边房屋还有些剩余,便把屋舍拆了,卸下来这根顶梁柱给兄长家里送来了。”方翰韬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中年书生指挥着一帮人,拉着几辆太平车,运着几大车现成的木料与砖瓦,还有一些质地上佳的家具,车后还拖曳着一根房梁。好不容易将这几大车材料卸了货,搬进方家宅院工地。近处仔细一看,这个中年书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金溪县衙查账时候,在蔡县令手底下办事,当幕僚的章晖,也是章惇的宗族远方亲戚。

时值黄昏,章晖没有看见站在暗处不起眼角落里的方翰韬,他热络的准备将这些现成的建材交给李益,但李益态度冷淡,不怎么理章晖,章晖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倒是方仲永作为主人,出来迎客,方翰韬远远边看着章晖陪着笑,搓了搓手,肩膀一耸,略弓着腰,语气热切的和老爹方仲永说道。“兄长,之前看你这边建房,要一些梁柱,小弟我心底记下了,前几天便顺手叫了衙前,组织人手,把那座房舍彻底拆干净,给兄长这边送来了。毕竟方贤侄是咱们金溪县出的人才,家里的门庭,也是咱们县的脸面,可不能寒酸喽啊。”

言语间,倒是让方翰韬不由得一愣,怎么这章晖什么时候和自家老爹关系这么熟了?

记得之前县衙查账,章晖根本没给老爹方仲永甩什么好脸色,在自己抚州解试夺得解元之后,方才对自己态度客气了一些,但远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热络到跟自家老爹称兄道弟的程度。

让方翰韬不由得不感慨世态炎凉,还有章晖的变脸神技,神乎其种。而那边章晖将木料与方仲永交接完之后,看方仲永收下了自己的东西,脸上笑眯眯的,似乎是心情不错,于是他神色一松,接着嘘寒问暖说道。“怎么样,兄长,按我说的没错吧,姓吴的那老咬虫的那同宗兄弟,还有那些形势户是不是打着只将自家田地产出,分出三成送出,妄图糊弄过去的主意?”方仲永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吴荣他们开始是这么说的,不过贤弟是如何知道他们的盘算的?”“这有何难啊?”章晖淡然一笑,”这还是兄长教子有方,搜吴老狗的家,翻出他的账本,本来丛杂难理,但是用方贤侄之前算账的法子一看,里面诡名寄田的手段,那端的是如掌上观纹,里面的道道瞬间了然于目,把他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章晖的这番话,说的很巧妙,让方翰韬在后面听着,都不由得不佩服章晖这个老油子的嘴上功夫,几句话就把老爹的马匹拍的舒舒服服,瞧老爹那捋着胡须的样子,就知道老爹对章晖的马匹极为受用。毕竟对于父母来讲,夸自己的孩子比夸自己的效果更好。

同时也解开了方翰韬心中的一个疑惑,原来就是章晖在背后暗暗指点老爹方仲永。但章晖话还没完,接着滔滔不绝的对方仲永说道。“要小弟我说啊,他们这还是给少了,想想大郎那孩子,如今中了进士,咱们家虽然是寒门,但有此贵子,自然要讲体面,处处都熏钱。做父母的,还是要多给孩子操操心,听说大郎还带回来个婢女,来自晏相公家的,你不知道,晏相公家吃穿用度更讲究,大郎无论如何不能因为没钱,被岳丈家笑话,徒受王敦之辱,还是应该多弄得钱财,把家业操持起来。明天我那同宗兄弟那帮人来签订契约,方秀才你听我的,如此如此办,还能再把他们榨出油……这一番话,方仲永听着心里颇为意动,不住的点头称是,方翰韬在后面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出来高声说道。“呦,章六叔,好久不见啊,我心说明天还想去县衙拜访蔡县君和您呢,不成想今晚就见面了。子厚兄和吉甫兄都在你那边吧?”

章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吓得一激灵,转头一看是方翰韬脸上带着笑向他走来,之前方翰韬穿着官服拜父母,见客人,官服此时还没换下来,不知怎么地,章晖一见这明晃晃,绿油油,亮蹭蹭的官服,不知怎么地,仿佛是破鬼压身一般,眼睛发红,喉咙发干,膝盖发软,腰弯难直,对方翰韬恭恭敬敬的行礼,一张口,刚刚如黄巧舌都不由得开始打结。

“方贤……”刚出个字,章晖就恨不得给自己这张没规矩尊卑的嘴来一巴掌,急忙改口道。

“白身见过方评事。之前在县衙,听得方评事高中殿试第三,县君好不欢喜,不止轰动整个抚州,甚至连县君福建老家那里,也是名声大噪。县君家的亲戚子侄甚至都赶来金溪县,想要从方评事而游之,承言传身教。今天子厚和吉甫他们已经到县衙那边了,知道有这么多青年才俊汇聚一堂,县君正准备明天摆鹿鸣宴,请诸位一叙,聊附兰亭雅集,以应本地风土,戴之墨池之意。”

方翰韬一笑,对明日赴宴的邀约一口应承下来,“正应拜会县君。倒是明日宴席,县君那里人手紧,章六叔乃县君左膀右譬,不能因为我家里这点事,就给耽搁了啊。”

话里话外,赶人送客的意味很明显。

章晖听在耳中,看着方翰韬身上那身官服,今夕不容往日,以前那个无足轻重的方家小儿,如今已经成为堂堂京官,一州通判,说话不能再等闲视之,章晖只好讪笑,恭敬的拜别而去。

赶走了章晖,旁边一脸茫然的老爹方仲永,却奇怪的问方翰韬道,“大哥儿,你怎么不留客啊,章贤弟的话还没说完呢,关于明天寄田的事,你要去县衙赴宴,我这边到底该怎么安排啊?”

方翰韬看着老爹方仲永,一时间只得重重叹了一口气,只得郑重严肃的跟方仲永说道,“明天就寄田的租子的税,大人就别听章晖的那些屁话了,一律按三成算就好了,什么四成五成,就让他见鬼去吧,咱们不要那么多,乡亲父老的钱,以此来拿,谁良心能过得去。”

“那不行,”方仲永一听,急忙说道,”但这样,钱怎么办啊?家里确实缺钱财啊!”接着,方仲永颓然一叹,”你说章贤弟刚刚说的话都是狗屁,也不尽然,有些话他还是说的对的,我们这当父母的,确实该给儿子多操操心,你现在虽然中了进士,成了一州的通判,但是日后什么事都能发生,如同我之前经营茶园一般,万一仕途不顺,毛了官职,远的像寇莱公不说,就说近的,王獾郎和曾二他们俩家一样,两位世叔没了官职,两家里便一朝返贫。我和你娘倒是苦过来的,没啥,你和你子女们,又该怎么办呢?”

夕阳之下,方仲永佝偻着腰,坐在台阶上,絮絮叨叨的说着心里话。方翰韬看着老爹落寞的背影,幞头下白发日滋,脸上皱纹千沟万壑,生活的重担,已经将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种童变成了一个衰老疲惫,只剩下无穷的恨和悔的中年人。

老爹方仲永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王安石和曾巩年少时候,家庭返贫的经历他是亲眼见证。

这也是此时大宋官场上的写照,这些中低级官僚,因为自家也是寒门做题家起步,难有积蓄产业,一家老小的经济来源全靠俸禄,一旦毛了官职,那就断了生计,一朝成为贫困户,曾巩自不必说,好不容易拉扯弟弟妹妹们长大,王安石也是如此,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全靠他了。当然不止他们,方翰韬的老师欧阳修也是如此,欧老师的父亲是中低层文官,因此家里有良好的文化氛围环境,但后面父亲去世,家境一落千丈,只得由寡母滩头画荻,教他读书认字,连纸笔都买不起,就这么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后面靠科举才翻身(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个文人一见如故的原因,成长经历实在太像了)。方朝韬在父亲方仲永身边坐下,轻声,但语气自信的说道,”没事的,往昔之时,我要是说自己读书两年,便能进士及第,殿试第三,得功名而归,娶晏相公之女,大人会不会当我是小儿妄语呢?”“会。”低头想了想,方仲永不禁回答道,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紧接着方翰韬说道,“以前说话,大人不信,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如今我再说,说我自有办法,事货殖工商农之事,不用借势盘剥,鱼肉乡里,行此蝇营狗苟之事,徒坏名声,留此把柄与人,便能积蓄家资,自有产业,大人会不会信呢?”

以前方翰韬没钱没资本,什么产业也搞不了,主要工作重点在做题上,抽空也只能略微改进一下造纸,如今到地方为官,大有施展抱负的空间,在引领历史进程的时候,顺便进行个人奋斗,赚点小目标。

看着眼前自家儿子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样子,如同当年他神童赋诗之时一般,当年没有人相信他一个四岁的小孩突然会写诗,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如今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方仲永笑了起来,他抚着儿子的肩膀,笑道,“那就按大哥儿你说的办,爹信你,家里的事情,以后还是听你拿主意。”

方翰韬点了点头,接着又对方仲永嘱咐道,”像章晖那种人,不可与之深交,这两年大人在家,有些事情拿不准,可以去南丰县问问曾二叔的主意,他这两年守选在家,曾二叔为人能力,还是很靠得住的。”方仲永一一点头,对儿子的嘱咐铭记在心。给老爹安顿好了事情,方翰韬看着工地上李益手底下的施工团队,正准备对木梁进行施工,把房屋建好。方翰韬看着顶梁柱,还有章晖送来的那些家具,总感觉有点眼熟,便过去问李益道。

“李伯伯,这木梁到底是从哪运来的,看起来跟这其他木料大小刚刚合适,严丝合缝啊?还有这些家具,我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一样。”

“你当然见过,”李益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因为这些建材家具,包括门庭屋舍,一砖一瓦,本就是章晖领着县衙的衙前,让民夫们从吴宁家中拆下来,运到这里再施工的,那肯定严丝合缝啊。”“那吴宁吴押司呢?”听李益如此回答,方翰韬有点惊讶问道。

“有章晖的手段在,你觉得呢?”李益说道,“听闻你中进士后,不等章晖带着人上来堵门抓他,他便连夜带着儿子,逃到外地去了,不知所踪,连他同宗兄弟吴荣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深怕被他连累。而且他那儿子还是病秧子,这颠簸下来,只怕命保不住了。”对于这个觊觎自家茶园,迫害自家的胥吏的“吴伯伯”,方翰韬可是记忆犹新,这可是驱使他走向做题科举的原动力。看着眼前那根曾经是吴家豪宅的顶梁柱,如今正竖立在自家屋舍,方翰韬不由得感慨,这位吴伯伯,已经是字面意义上,被想要讨好自己的蔡县令和章晖联手逼迫到家破人亡了。可叹曾经刀俎,一朝变为鱼肉。

但如果到时候自己没考上进士,落第归家的话,那么如今家破人亡的,又该会是谁呢?

如今的章晖,和昔日的吴押司,有半点区别吗?就算曾经权势在手,也难保不会被一朝清算,那该到底怎么办呢?望着天边落日,想起庆历党争,还有后面即将到来的王安石变法,以及更为惨烈的新旧党争。方翰韬内心早已有了答案。想要在大宋这个社会达尔文博弈场上生存,那就必须一直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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