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霞缕烂谁家昼锦
方翰韬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被自家老爹领进这个装修得十分豪华且陌生的家里来,雪若背上萜旌,紧随其后。待进得院落内,方翰韬实在忍不住,问老爹方仲永道,“大人,咱们家这屋舍院落……”
“新的啊,“方仲永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似乎是在说什么司空见惯的小事一般,不由得奇怪的看向自家儿子。
“大哥儿你怎么回事,怎么去了京城考个科举回来,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看不出来了?看来是在京城学痴了
“不是,大人,我问的不是这个,是……”方翰韬有点抓狂,“我这中进土也不过三个月吧?这新家怎么会建的如此之快?我看着顶梁柱俱是经年上佳之品,屋檐顶瓦,墙砖青石俱是严丝合缝,一时之间哪里置办这些东西的?”
方翰韬来大宋时间久了,对这个时代也慢慢了解了,他知道,以此时大宋的土木建筑技术,想要三个月内无到有新建好一个大房屋纯属痴人说梦。尤其以方翰韬家里的条件,暴发户底蕴不足,什么木材储备,石料之类的,根本就没有,建设房屋所需合适的木材,一时之间也没法筹措(毕竟不能砍下树,不做干燥处理就直接用)。而且以大宋现在的生产力技木水平,像砖料木材等其他配套建筑材料,因为不可能实现标准化构件,必须要一块一块现挑,边试边磨合,才能配套使用,这些都是要花水磨工夫来施工,不可能朝夕而成。
因此方翰韬对眼前自家的基建成果和其中展现出的“方家速度”表示完全不能理解。待进得院落里面,屋舍正是一片工地,方翰韬的老熟人,大匠李益正在居中指挥木工们拿着尺规框矩,待测得分明之后,便拿出墨斗,轻轻一弹,便在木料上画好了墨线,然后底下的木工们掏出斧锯,按照李益标好的线来下料,整个工作流程熟练无比,配合默契。李益见到方翰韬父子进来,哈哈一笑,说道,”看咱们的新科进士回来了。”
一声喊,惹得院落里面一大帮子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呼啦啦的朝着方翰韬这里簇拥过去,各个都来道贺方翰韬高中进士,七嘴八舌,场面乱七八糟。方翰韬刚想拱手做个团揖,向周围积贺的群众百姓们告罪,但老爹方仲永眼疾手快,见儿子刚拢上手,便快步过来,一手把方翰韬的胳膊别住,不让他拱手作揖,随即挡在方翰韬身前,应付人群百姓。顿时方翰韬人有点懵,他刚回来,对家里的情况变化一概不知,一头雾水,只得暂且先看老爹安排。
不得不说,老爹方仲永到底小时候有过走穴的经历,应付这些场面游刃有余,他高声对众人说道。“各位邻里,今日小儿衣锦还乡,合该是场乐事,但孔圣人说过,与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听老爹这书袋都能掉歪,方翰韬不经翻了个白眼),今日与各位乡邻当一醉方休。”说着话,方仲永便吩咐人来,就在这前院的工地中摆上宴席,每桌上摆上八九个碗,里面都是些猪头肉,鲤鱼,公鸡,杜,肺,肝,以大肠下水,都是些便宜材料,值不了多少钱,请几个村里的掌勺庄客,胡乱做上一气,大肠连重烧去味都没有,只是加些盐来白煮,再打些乡谬浑酒。众位乡亲,邻里庄客,有的没的都凑过来吃方家的流水席,一齐举筷动著,如饿虎扑食一般,顿时风卷残云,碗盘里的菜早没了一半。
方仲永在这安顿好了乡亲们,便往后面院落走去,方朝韬终于得空,悄悄的问李益道。“李大工,我家这什么情况,请客吃流水席我懂,但是这新房子……”方翰韬环视了一眼前面院落如火如茶的施工工地,”怎么盖起新房子了?阿父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哪里来的这么多合适的工料?”老爹方仲永他是不指望了,老娘估计也没法插手这些外事,只能全凭方仲永做主,眼下这里,方翰韬能信得过,也很靠谱的人只有李益了。
李益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大宋,我不知道北方有没有,反正在咱们江南,尤其是抚州,有这么一个风俗,中了进士之后,看名次高低,分为大办小办。”“啥叫大办小办?”方翰韬一脸问号,这些东西他可从来没接触过,方仲永家里限于自己层次,家里一直是世代务农,方仲永自己也不争气,科举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而方翰韬跟着曾巩一家,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乡间风俗自然不太明了。
“大办就是大拆,小办就是小拆,不仅是家里旧有的东西要全部砸掉,换成新的,连屋舍亦是如此,”李益回答道,“而且因为你高中殿试第三,令高堂特意说,让为了庆祝,不仅要大办,还要特办,将家宅门庭改换。收到你的捷报字帖的时候,我正好在抚州,故而令高堂也就拜托我来施工,只不过,令高堂这,还是多少着急了一些,而且这建材方面,有点不太妥当……”李益的话语比较含蓄委婉,方翰韬听在耳中,不由得苦笑,老爹的暴发户气质简直拉满,日常生活中,几十年的压抑过久,一朝翻身,报复性补偿心理实在过于严重,大办工程立即上马,也不知道这材料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准备周全的。方翰韬正想接着问李益此事的时候,方仲永回身催促方翰韬道,“大哥儿,还在那杵着干啥,快去把官服换上,给你阿母看看,等会还有一些客人来后院赴宴,别磨叽了。”
听老爹这么说,方翰韬无奈,只好跟身边李益告了罪,回头叫上雪若,跟着方仲永到得后堂。后堂房屋是方仲永小时候,神童发迹,家里那时候比较富裕,方翰韬的爷爷盖起的房子,盖的不错,故而方仲永大办的时候,后堂没有拆除,只是粉刷装修一新,家里人都在这住。进得院落内,方翰韬的母亲方阿吴正在里面和一群中年妇女们说话,让方翰韬不禁有点烦。
作为后世来的人,与此时的大宋人相比,方翰韬打心底里对亲戚宗族的态度比较疏离,何况这些亲戚嫌贫爱富,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自家之前没本事的时候,摊上吴押司的劫难,这些亲戚一个靠谱的都没有,躲得比谁都远,區的方翰韬家里,只能无奈求助到亲戚关系更远的曾巩那里,好在曾巩人十分仗义,出手帮忙。但奈何在这个时代,偏偏亲威关系是甩不掉的,尤其像方翰韬这样以后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亲威关系必须要搞好,还要照顾这帮累赘,毕竟在宋代,这可是和自己的道德名声口碑挂钩的。如果一个人连亲戚都不帮,那这个人多少就有点问题,官场上其他人都要掂量掂量,方翰韬也很无奈,社会风气与大众文化认知摆在这,他也不得不随大流,只好掩饰心中的不屑,给这些七大姑八姨们一个好脸色。屋内母亲和亲戚们正说到方翰韬中举之后,跟晏殊家结亲的事情。惹得这些叽叭喳喳的中年妇女们一阵惊叹,方阿吴也颇为得意,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见得丈夫把儿子领了进来,方阿吴急忙打住话头,仔细端详方翰韬浑身上下,眼中泪珠就不争气的打转,埋怨着说道。“还是在外面吃苦了,晒得这么黑,还瘦脱相了,”母亲开口第一句话让方翰韬哭笑不得,也没问他进士之类的事,反而关心他在外面这么长时间吃的好不好,絮絮叨叨问了半天,接着方阿吴又问道,“听说东京的人都瞧不起外地人,九其是南方人,大哥儿你在京城呆的那么长时间,有没有受欺负?你从小性格就老实巴交,心眼忒好了,娘最担心你在外面酸人害,愁得成天到晚吃不下睡不下……”
方朝韬回想了一下在京城中他组织考生和太学生们进行了友好的交流,还有临走二程兄弟送别,依依不舍的场景(也就程颐脸色黑了点),他笑着对母亲说道。“都好着呢,我在外面凡事与人为善,怎么可能受欺负呢?”
在场其他亲戚们都在说,什么方家大郎这孩子是咱们从小看到大的,这孩子性格好道德高,与人为善,怎么会有人来欺负他之类,云云总总的话。
“怎么别人进士回乡,那都是高头大马,敲锣打鼓,恨不得全州县的人都知道,怎么到了大哥儿这里,跟做贼一样,悄默声的,生怕别人知道一样。”方阿吴眼泪汪汪的把方翰韬拉到身前,问道。
方翰韬只得和父母解释,因为自己后面要着急上任,故而这次回家呆不了多长时间,不想要大张旗鼓,麻烦众人铺陈排场,所以就选择悄悄的回家,不惊动旁人。
母亲方阿吴很无奈,埋怨道,”怎么这些官家都这么急,连让你家里都不能多呆一会,缺你这个人,难不成官府就什么事也办不了吗?”倒是父亲还是忠君爱国觉悟高,经过之前茶园税赋一事,老爹方仲永对地方父母官已经绝望了,但是相应的,对官家越发的忠心了。“你妇人家还是没见识,官家本意肯定是好的,想让咱家大哥儿多历练栽培,只不过是底下这些狗官在坏事。”方仲永说道,紧接着问方翰韬道。”你这进士第三,官家给你授了什么官?”
方翰韬想要好好解释一番,但方仲永手一摆,”别说那些乱七八糟什么选人京朝本官什么的,我和你娘没经历过官场,听着绕都破绕糊涂了,你就直接说你要去哪个地方上任,干什么的吧?”“回大人,我差遣是通判,去常州上任。”方翰韬简明扼要的回答道。
在场的人不由得感慨连连,什么大理评事,阶官本官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听不懂,但通判这个,他们还是很清楚的,可以说是一州的父母官,他们平常能听闻到的,最奢遮的人物和父母官了,如今看方家大郎,一中进士便是这个尊贵的官,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齐齐心底里盘算着,回家让自己儿子也抓紧读书。看看别人家孩子都能中进士,自己儿子一定也能,之所以读书不好,就是平常不学,但脑袋瓜聪明着呢。一众亲戚家长如此想到。
“你第一次授官,年纪也不大,一个通判的活,你能拿下来吗?别出了差错,惹得官家朝廷处罚你啊。”母亲方阿吴听得儿子一下子当了这么大官,虽然喜悦片刻,但旋即又忧心忡忡,替儿子担心起来了。“那不至于,常州的知州是王三叔,朝廷里也都有明白人,让他带着我,断不会出问题的。”方翰韬安慰母亲道。
“你跟王獾郎一起当官?”方仲永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他有点不屑的说道,“王獾郎人很不错,就是那倔驴一般的脾气,跟他待在一块可老受罪了,小时候大伙都不爱跟他玩。现在大哥儿你跟他一起任事,可有的好受了方朝韬恨不得赶紧把老爹的嘴给捂上,人家王安石王三叔现在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以后也是方翰韬要抱的大腿,结果老爹还是一口一口“王獾郎”,逮着人家小名叫着不放,虽然王三叔人品心胸比曹操好太多,自家老爹嘴也不至于跟许攸一样欠,但当着这么多同乡亲威在场,王安石也是抚州人,难免传到他耳中去,闹得尴尬,终归不好。索性方仲永也只是随口吐槽了自己的这个发小两句,多的也没说啥。
“那就好,那就好,”方阿吴抹了抹眼泪,总之儿子全须全尾从外面回来了,而且还中了个进士,这可是件祖坟喷火级别的大喜事,方阿吴感觉自己一辈子吃的苦,如今终已圆满,前途有了,自己这个当父母的,对儿子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操心的事了。除了一件终身大事。“我听说,大哥儿你中进士后,是晏相公家找你做女婿,这是真的假的?”方阿吴满脸不可思议的问道,”你阿父和我都知道,京城有个榜下捉婚的习俗,当时我们俩还念叨你说不定被哪个大官老爷看中,捉了去,但后来报捷的人说你破晏相公家看上,我和你阿父都不信,这可是咱们抚州出的神仙人物,天上的星宿,如何肯下凡跟咱们当亲家?大伙都不信,可报信的人那里都这么说,到底是真的假的?”
周围的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像抚州的乡下普通人,比不上京城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近水楼台,他们离得远,消息闭塞,可能不知道当今的宰相都有哪些,哪些是翰林学士,哪些是三司使,只能记住大概特别有名的几个。但晏殊的大名,那真是全抚州,甚至全江西上下,从八十岁老太太到三岁刚会说话的小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也是大宋抚州的骄傲,出的神仙人物。如今这么一个神仙人物的女儿,天女临凡,嫁到自己家里当儿媳,成了亲家,让方阿吴等人压根不敢相信,也想象不到。
方翰韬一笑,点了点头,说确实是跟晏相公的小女儿订亲,男方家媒人是翰林学士欧阳修,女方家媒人是灵寿韩家的韩维,明媒正娶,六礼已完,连帖子都已经换好了。
说罢,便从萜琏里掏出婚帖,郑重恭敬的呈给了父母。方仲永和方阿吴面面相觑,母亲方阿吴手颤抖着,打开了婚帖,她识字不太多,但日常看个帖子是哆用的,一看见女方抬头果然写着是“抚州晏氏临淄公幼女芷萱,父讳殊,母讳……”
自家儿媳妇,还真是晏殊的女儿!方仲永见状,哈哈大笑,对浑家道,“如何?我就说我儿子当然能配的上晏元献公家的女儿,你还不信!”周围的这些亲戚们都看傻了,七嘴八舌,纷纷表示羡慕,方阿吴在这一片恭维声中,笑得合不拢嘴。方翰韬见状,顺便就把雪若叫了进来,让她上前拜见自己的父母。但没成想,雪若一来,款款行礼,向方仲永夫妇问安,让场面一时间又静了下来。方阿吴看着底下,有点摸不准。
这个和自家儿子领来的,跟个瓷娃娃一样漂亮精致的小女孩,知书达理,说话文雅谦和,衣着豪华,气质不凡,白白净净,手上一点老茧都没有,指甲更是留得老长,如同葱管一般,一看就是从来不干活的娇小姐。方阿吴不确定的问道,“这就是新妇?你们在京城已经成亲了?”给雪诺羞的满脸通红,只好出来解释道,自己只是小姐的贴身婢女,家里让她过来先伺候姑爷,一番话解释下来,方阿吴听得更糊涂了,以她有限的生活经历和见识,她实在想不出来,为何世界上怎么还有从来不干活的,衣着用度的跟大家闺秀一般豪华的女使。
为了掩饰尴尬,一方面也是好奇,方阿吴又问雪若别的,”那主家给你的身子钱是多少,身直钱又是多少雇契订了多少年的?”在宋代,除了罪犯和破掠卖者外,私人雇买奴婢女使,绝大部分主流,已经从隋唐时期的古老人身依时奴隶制,被商品经济渗透影响下,变为了债务奴婢。
按照社会习惯与风俗,私人雇佣奴婢一般是须支付所谓的“身子钱”,通过牙人作媒介,才会订立卖身契约,而且契约按照宋真宗年间规定,一般不能超过十年,雇佣到期便合同结束,拆券离开雇主,在契约雇佣期间,每月或者每年还得支付佣金,也就“身直钱”。
这也是方阿吴很关心的问题,看这婢女的样子做派,也未必能干啥活,自家里可未必能一直用得起啊。但熟料雪若的回答道,自己是晏相公家里的家养奴婢,不是雇佣的使女,而且她们家,可是跟晏家世代绑定在一起,从她爷爷那辈开始,就给晏家做书童了!
如此回答,让方阿吴脑袋都乱了,几代人都是给一家当人力女使,她们这些平头百姓,是根本无法想象,在他们的认知里,富不过三代才是常态,哪有能一直有钱世代雇佣奴婢的,这得是几代人累世的富贵才能有的习惯和生活,方阿吴她们是根本想象不出来。方翰韬在旁边看着,只能内心感慨道,自家老妈还是因为贫穷被限制了想象力,而人也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说些话,天色到下午,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这帮亲威们见方仲永一直没有留他们吃晚饭的意思,便知趣告辞,只剩下方翰韬一家三口,方仲永瞅了瞅窗外,神色之间按捺不住,过一会,后院里雇来的另外一帮伙计过来跟方仲永说道。
“主家,客人都来了,后院的宴席也要开始上了,按您老之前的吩咐,这次晚宴准备的都是精致菜着,从州里请来的高手厨娘来做的。”方仲永点了点头,跟伙计时候一会就过去,让他先帮忙招待,然后跟方翰韬说道,“我今晚约好了一些人,要商量重要的事情,赶巧大哥儿你回来,我这边也要你来压阵,赶紧去把官服换上,威风一点。”
方翰韬又是满头问号,不知道老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父母命,不敢辞,他也只能吩咐雪若过来,服侍自己换上官服。倒不是方翰韬已经彻底破大宋万恶的封建社会给腐化到连衣服都不能自己穿了。而是这官服穿截,也是很有讲究的,如同后世的修身礼服一般,复杂得很,一不小心,要是没打理好,可能穿出来的效果如同穿西装穿出卖保险的感觉,甚至更为惨烈。好在雪若在晏家耳濡目染,对官服礼服这些服饰非常熟悉,算是专业人士,在她的帮助收拾下,方翰韬换好了青绿的官礼服,配好配饰,端端正正的带好幞头,人靠衣裳马靠鞍,方翰韬人本来也长得可以,在官服的映耐下,更显得气度不凡,像一个青年才俊的样子,让方仲永左看右看很满意,父子二人便一起来到了后院。进得后院,发觉这一拨客人们十分不简单,与之前前院那些普通乡亲,和刚刚屋里那些亲戚不同,眼下这些人都是州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家境都很殷实,也是俗称的“形势户”,一起坐在那里,愁眉不展,看着满桌的菜着,连筷子都懒得动。其中几个农着整洁的老者看到穿着官服的方翰韬,一时之间如同屁股上安弹簧了一般,一瞬间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上犹疑不定,待看清楚方翰韬的脸后,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小方进士已经回乡了,好你个方大,竟然不跟我们提前说一声,倒吓得我们一跳。”
方仲永只是微微一笑,给方翰韬介绍这些客人,每介绍一个客人,便来到方翰韬这里给他行礼,搞的方翰韬十分不好意思,一群老头中年人给自己这个少年人行礼,更有意思的是,这些人给方翰韬行礼的时候,口中不仅报出自己详细地址与信息,甚至连自家的田亩数量等详细情况也说了一遍,一圈介绍下来,这些叔叔伯伯,有些是认识的,有些比较陌生,只听过名字没接触过,但毫无意外,基本上都是金溪县的殷实人家,最次的也是小地主家庭,和方翰韬家里条件差不多。
这么些人,齐齐的来赴老爹方仲永的宴席,还让老爹避开其他众人,布置如此私密的场合,目的肯定不是单单给自己中进士来道贺的。方翰韬心下一转,猜到了一种可能,只听打头的,一个叫吴荣的老者端着酒杯说道。
“今日我们来,也是为了祝贺方家大郎蟾宫折桂,甚至还和晏公家的女儿联姻,实在是咱们抚州近几年的一大幸事,值得勒碑刊记,到时候还请小方探花来赐墨宝。”说罟,便一饮而尽,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一起说些客套话,方翰韬心底里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静静的等着这些人说明自己的来意。酒过三巡,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还是吴荣出来,给方翰韬施了一礼,试探性的问道,“之前仲永兄家里不是在经营茶园吗?如今,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再来经营田产……”
方翰韬内心不由得一笑,果然还对面撑不住,只听老爹方仲永说道,“虽然之前我家里是世代务农种田,但最近这几十年全家一心扑在茶园上,这田地之事的手艺,撂下生疏了……”
“那不成问题,”吴荣赶紧说道,“我家里这些地,到时候还是我自己来种,不牢仲永兄亲自动手,到时候每年收成,自然按照三成的分成租来算给你,你看这样如何?”“怎么能白白拿吴兄的分成地租呢?你的地又不是我的,咱俩之间又不是主客户,给我如同佃农一般纳租,算什么道理,无功不受禄啊。”方仲永说道。
“额,其实,还是希望能将我家的地,挂靠在你们家名下。”吴荣无奈,扭扭捏捏的说出真实来意。
方仲永听着这话,不动声色,只是说了一句,“我家大哥儿也是刚中进士,而且我听说前几年官家不是下了旨意,要对官户进行限田吗,只允许三十顷啊,吴世兄想把你家田地挂靠在我家名下,只怕没有多少富裕,来帮你们免了身丁科配,还有差役啊。”
这一番话说的软硬兼施,滴水不漏,连方翰韬都有点惊讶,自家老爹什么时候有这水平了。
这些人的来意,方翰韬心里也清楚,因为自己中了进士,自家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官户,而在大宋,官户在赋税上面享有一定的特权,体现在经济特权上,便是可以减免部分税赋和徭役。主要包括身丁钱,差役和科配身丁钱是以人丁为对象的一种征课人头税,不分主户,客户,凡是二十岁到六十岁男丁都要负担,这项人头税是沿自五代南唐的苛捐杂税,大宋也照样收,主要见于南方各路,北方很少见到,属于地方性税收。而差役,也就是职役,主要是民户为官府做的一些基层的行政工作,因为从盛唐安史之乱以后,隋唐的地方行政,府兵制与均田制彻底破产,官府的基层行政结构也变了,将行政成本全部挪给民户的头上,像催税,维持治安,保管或者运送官府物品,编造各种簿册等,这些多半是义务性的,没有报酬,像催税,有点类似于包税人,如果到时候税收不上来,只得由差役人自掏腰包,把税赋垫上。
故而也能看出,这是大宋官府某种专门面向上三户,中产阶级的徭役。也是此时大宋伤害最大,最有争议的役法,无数殷实人家就是因为差役而倾家荡产,可以说是大宋破坏力最大的税役。至于科配,就是官府强制性摊派了,这个方翰韬之前在县衙查账的时候也遇到过,吴押司就是利用这个名目来坑害他们一家。官府的科配,主要是通过向民间购买米粮绢帛等物之时,官府支付的价钱往往低于市价,如同一种变相的征税。这三种韭菜刀法让大宋的平民百姓叫苦不迭,只有官户才能有特权免除这三种税役,所以民间就衍生出了一种土地兼并的玩法,趋利避害。那就是把自家田产挂靠在官户下,按时交保护费给官户,如同佃农一般,这样就能免除这三项税役。只能说大宋的韭菜刀法猛如虎,能让爱土地如性命的地主和自耕农们两害相权取其轻,把土地让出去,也算
是十分厉害。
现在吴荣等人目的就是如此,但很明显,看老爹方仲永对吴荣提议的分成很不满意,暗示得加钱,不然有的是人求着挂靠在方家名下来免税,毕竟这是卖方市场。
果不其然,旁边就有人来拆吴荣的台,”我说老吴啊,你之前挂在你那个……县衙当胥吏的同宗兄弟名下,分成都是给四成的,如今怎么给方探花一家,只给三成啊。”
“仲永兄,我把我家田产挂靠在你这,租子四成半!”
“我家出五成,直接按照咱们抚州的客户规矩来,马上我家就要轮到差役了,还请仲永兄救我,免于破家之灾。"
盖子掀开,这群人莫不争先恐后,求着方仲永来兼并他们的土地,吴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说道,“罟了,我也出五成,差役马上也要轮到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