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国霜钟三百年
待到方翰韬一行人到了汴京城外城的麦秸巷与汴河大街交界处,下了船,与船老告别后,往内城的保康门走去。
入得内城,景象又是一变,保康门的鼓楼内城墙后,便是保康门瓦子,以此起始,沿着饮食店街,便是大名鼎鼎的州桥夜市。
此时尚是清早,秋日隐耀出,晨霜攀黛瓦,但州桥之下已是繁忙一片,酒店高楼之上,昨晚夜宴狂欢的豪客们兀自沉酣好睡,梦与周公,仆役们却丝毫不敢懈怠,打扫收拾杯盘狼藉的场地,为新的一天生意做准备,临街的饭铺茶肆,一笼笼热气腾腾的酸馅面茧和炊饼纷纷出炉,预备着供给早上等会就来的行人食客。吕惠卿这半个老沐京领着方翰韬一行人边走边热情介绍道。
"从州桥往南走,这一路瓦舍全是饮食铺子,早上四更便开店,现在秋冬之际,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凶、煎夹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炊烟不断,灯火通明,直供应至三更,几乎昼夜不歇。”“不过这些大多都是北人口味,怕是我们南方人吃不太习惯吧。”曾布说道,曾巩和方翰韬都是江西老表,吕惠卿和章惇俩是福建人,饮食向来多盐,喜好河鲜海货,对北方人这好酸爱辣,多是牛羊猪肉的吃法很不适应倒是章惇接过话来,笑着说道,"汴京乃天下中枢,五湖四海无所不包,做南食的店也有,我之前在此寓居时,常去的便是这州桥与相国寺街交界处的南食店,那里风味甚是地道,食之便起思鲈之情。"章惇也在京城住过一些时日,他的族父是故去的宰相章得象,算是大宋第一个南方籍贯的宰相,而章惇是他们族中才华最高的后辈,颇受这个族父喜欢,因此也来过沐京城,见过世面。
“相国寺街?那就是在大相国寺左近了?”方翰韬一听相国寺这三个字,便问道。
之前章惇和吕惠卿说千万不能住在相国寺附近,搞的方翰韬很是迷惑。
大相国寺他之前也听说过,相传所在地曾经是战国时期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宅,后人塑造信陵君,侯赢,朱亥三人像在宅内,号称三义庙,并在庙前建公子亭,北齐时期在此基础上建了建国寺,到了唐代,唐春宗李旦诏改建国寺为大相国寺,之后又御书牌额“大相国寺”,作为他由相王即位的纪念,自此,相国寺香火日盛,名声日
显。
而如今的相国寺地位与唐代的大慈恩寺类似,寺内各院住持按照惯例要由皇帝颁诏任命,辞归亦须经诏旨允准。每逢住持就职,皇帝都要遣中使降香,谓之“为国开堂”。逢帝王生日,文武百官要到寺内设道场祝寿。重大节日的祈祷活动等也多在寺内举行。当然,与大慈恩寺里的大雁塔一样,在大宋,新晋进士的名讳也要题名勒石于大相国寺内。
堪称是大宋第一寺。不过等方翰韬一行人走到大相国寺左近,寺前景象却与方翰韬想象的不同,在方翰韬认知里,古代的佛寺都应该是远离尘世,幽邃凄清,就算在城内的寺庙也应宝相庄严,肃穆齐整才对,尤其作为大宋的脸面的天下第一寺更应如此,但眼前的景象却全然与这些词语无关。
只见大相国寺前熙熙攘攘,虽是清早,但车水马龙,小商小贩进进出出,与寺内的朱紫袈裟的高僧大德混淆一处,聚集在一起,堂堂的名寺大庙,周边和大门口竟然搞起了地摊经济!而堂堂大相国边邻左近之地,又有座座绣楼,悠悠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楼下街边临河之处,又有婢女推窗,露着雪白的藕臂,将木盆内水倒入河中,顿时汴流涨腻,红粉斑斓。这些绣楼……
方翰韬揉了揉眼睛,狠狠的瞅了几眼,指着那一片绣楼,语气不确定的问向吕惠卿和章惇。"那些地方,莫不会是……"“没错!”章惇戏谑的跟方翰韬说道,"天下秀色会汴京,而全汴京丽人就汇集在这大相国寺旁边的小甜水巷,秦楼楚馆林立,再没有比这里更销魂之地了,多少大丈夫流连于此,浑然忘世,如入桃源,不知秦汉。”吕惠卿也笑着说道,"是啊,汴京有个笑话,叫‘措大平生苦十年,勤向窗前读六经。相国一入深似海,从此孔孟是路人。’这大相国寺周围瓦舍,沐京人又有个诨名唤作‘破赃所,销魂窟。’外地举子在这里将精力盘缠浪费,致使科场无成,身无分文,有家难回。梁园虽好,奈何不是读书之地啊。"方翰韬看了看大相国寺门口上那气派威严的御书赐额的牌匾,再看看底下摩肩接踵的商贩杂流,和旁边那妓馆一条街的小甜水巷。宝象庄严,气势恢宏的大相国寺甚至还专门在对着这小甜水巷开了一扇便门,此时正有几个鬼鬼祟祟,戴着能把头整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幞头的人从小甜水巷溜出来,钻进这便门,回到大相国寺。
看看人家大相国寺的高僧大德们的觉悟之高和业务范围之广,我佛慈悲,佛光普照,连失足妇女们的意识形
态和思想工作都不落下。
难怪不能住在相国寺,非得去太平兴国寺那边住呢,在这里待着,谁还有心思复习备考啊。
章惇很没素质的对那几个偷偷去嫖宿的和尚指指点点,特地高声说笑,惹得那几个换装的和尚怒目而视,但显然又不敢宣扬,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曾布重重一声冷哼,对章惇这喜欢惹事的性子很是不屑,章惇也不惯着曾布,袖子一甩,转而去找方翰韬说笑去了,气氛有点尴尬,曾巩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方翰韬只好勉强在曾布和章惇之间打圆场。
而吕惠卿在旁冷眼看着曾章二人,又看了一眼左右逢源的方翰韬,抿着嘴,一点也不言语,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
俄而忽听相国寺高处钟楼上传来一阵梵钟音响,飘钟声于耳界,响若洪雷,将整个汴京城唤醒,晨钟暮鼓,这标识着五更天已经到了,汴京城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吕惠卿转而又是一笑,接着给方翰韬指点道。“虽说不能住在相国寺左近,但是方贤弟若是想买书以观时文,倒是可以来相国寺这里,这里书市种类繁多无所不包,旧如金石碑帖,新如太学试文,应有尽头,我几年前在这里,甚至还买到过一本唐代道土成华英的《南华真经注疏》小楷抄本,珍贵至极,若是方贤弟想学当下太学流行的文章,揣摩同场举子的火候水平,也可来此看买。"
说着话,吕惠卿领着方翰韬到了相国寺门口摆好的书摊上,书摊上有现在执掌太学的泰山先生胡瑗的《周易口义》(这本书终于出版了),甚至还有一些奏章札子卖,吕惠卿指点着方翰韬买了一些,又让方翰韬买了一本太学那里新出的手抄本集子,里面抄了一些太学最近新出炉的文章,等后面慢慢看。
方翰韬听吕惠卿的吩咐,一一点头记下了,将书买了下来,花了不少钱,不过方翰韬对吕惠卿的眼光还是很认可的,这钱花的也很值。
在来的这一路上,因为大家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平时闲谈间肯定要交流学习,这么一番切磋下来,方翰韬对大家的水平心里也有了大概,自己只是靠着做题技巧逃课走邪路,勉强可以和曾布比划两下,至于每一项顶尖水准,根本轮不到自己。
其中写文章自然是以曾二叔水平最高,而写诗赋最厉害的是章惇,别看章惇平日喜欢惹是生非,爱折腾,但他一手婉约词也是厉害至极,辞藻典丽,正适合诗赋文风,曾巩和吕惠卿是稍逊一筹,曾布和方翰韬他们俩是望尘莫及了。不过到了经义这个领域,其他所有人加起来,在吕惠卿面前都不够看了。
吕惠卿的经义造诣,令方翰韬为之咂舌,方翰韬也算是得了李觏的真传,再加上本身是现代人,耳濡目染之下,见识不凡,对经义的理解算是通透。但关键人家吕惠卿不仅有深度,还有广度,不止是儒家五经,甚至连释家佛经和道家老庄,都造诣颇深,无其是一谈起老庄,更是天花乱坠。
毕竟方翰韬是在李觀经义奥赛提高班里一对一集训出来的,只是为了做题而已,对于这些儒家经义,缺主动了解,探究学习的动力与兴趣,只是专精李觀擅长的那些,李觏教啥他学啥,李觀出啥题他练啥题,哪里比得上吕惠卿穷经遍疏,主动学习钻研,对经义跟搞学木研究般,儒释道三家全能。
因此对于学霸吕惠卿的建议,方翰韬记在心里,等回头也去相国寺再买点书看一看,了解了解汴京最新的学界动向和沐京的太学生们的水平,为后面的省试做准备。
在此时的大宋,虽然江西和福建是科举大户,但那是抛开汴京考生的前提下来算的,真正占到科举半壁江山的,是汴京的举子和国子监的太学生,这两加起来,足足占了一半。
这是接下来,方翰韬主要的竞争对手们,初来乍到,摸摸汴京考生们的底是很有必要的,知己知彼,才能安排好对应的学习策略和方向。
选购书籍间,一伙读书人兴冲冲的经过方翰韬他们,呼朋引伴,叫嚷着说道,"走走走,去太平兴国寺,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吧,要是真让这个关西来的乡下人坐拥皋比三天不下,咱们太学生的脸面就要舌尽了,今朝有刘兄来与他辩难,看看能不能把他辩倒,让这个陕西子知道,京师容不得他们这些田舍郎肆意妄为!”
章惇一听又有热闹看,兴冲冲扯住里面一个人问这是发生了啥?“还能有什么,一个秦凤路来的乡下举人,竟然大言不惭的摆下虎皮座,讲解周易,孩视我等太学生,有泰山先生的《周易口义》珠玉在前,哪里容得他个外地人放肆!”一个太学生愤怒的说道。他这么一说,给章惇脸都说黑了,章惇方翰韬他们也是外地人,都是江西和福建的,汴京的太学生这波群嘲波及范围有点大,力度属实有点狠了。"欺人太甚!”章惇唾了一口,一挥手,拉上方翰韬说道,"走,正好咱们要去太平兴国寺住宿,看看是哪路英雄好汉,能将这些自命不凡的措大打得屁股尿流,咱们得去扬威助阵,如此好事岂能错过!"
方翰韬无奈,只好招呼上其他人,与章惇一起,跟在这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屁股后面,往太平兴国寺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