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细柳营中旌旗变
杨虞侯带着几个手下,将从方府判拿来的佛宝,大箱小包的往宣毅军驻地里运。军营门口大开,没人看管,其中小商小贩挑着扁担进出往来,还有穿着豪奢,醉醺醺的禁军将领们搂着嬉笑的妓女们出入其中,倚红偎翠,好不快活。驻地门口的阴凉地下,三三两两聚集这一些禁军将校,打着赤膊,有些相熟的聚在一起博戏赌钱,其余的懒懒散散的半躺着,摇着蒲扇,端着酒碗细细慢饮,相互摆着龙门阵。没有别的话题,都是在谈论最近派自己手底下的士卒去给铁监做工,他们从中抽了多少水,有多少钱入账。倒是只有一个年轻的军官,衣形整齐洁净,手拿着书卷,在树萌下慢慢看着,和其他军校格格不入。
等一见到杨虞侯进来,这些禁军将校便呼啦啦全起身,那个年轻军官也把书郑重收起来。这帮军校当然不是见到领导来了要装作严肃的样子,而是一拥而上,如蝇见血,你一言,我一句的问道。“虞侯,南禅寺的那个营造大活,方府判是不是点头交给咱们指挥了?”“那群秃驴什么时候能挪窝,啥时候能开工干啊,虞侯能不能给个准数?这上上下下,全都指望着给方府判打工来进项赚外快呢。”“就是就是!这个月军饷又被姓许的克扣,扒皮下来,到俺们手里剩不了多少!底下的儿郎们等米下锅,俺婆娘还急着要打金银首饰嘞,全靠给方府判做工过活来钱,南禅寺的大活到底啥时候动工,方府判有啥章程,虞侯别知情不报!”
其中一个满脸抓痕的禁军将校激动的说道。“他妈的南禅寺那群秃驴最好识相一点,要是再不滚蛋,碍着方府判的事,别怪俺们不客气!方府判是体面人,俺们宣毅军可不是!”
叭n喳喳,有的甚至朝天啸呼,拔刀斫柱,有的贼眼滴溜溜,毛手毛脚开始摸杨虞侯带回来的那几大箱佛宝,搞的杨虞侯一时间应付不迭,满头大汗。
他也是混熟军旅之人,如何不知这些军校在撒泼闹事,以此威逼上官,满足他们的诉求。在大宋禁军,高层将领贪污军饷喝兵血乃是常事,九其是许赟他们,扒皮更狠,军饷落到底层的士兵中,就剩不了多少了。
士卒们家中贫苦,只能出去做零工,来养活一家老小。本来钱粮就没多少,底层的士卒们心中都有怨气。要是再逼的紧了,这些军校们闹出什么兵变,闹饷,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募兵制下的禁军士卒其实本质上也是打工人,被欠饷了来波武装讨薪也是很合理的喃,都是手里有刀子的,你敢贪污我敢闹,出来混咱们谁也不怕谁。这么多年下来,禁军士卒怎么武装讨薪,高层将领怎么应对,朝廷怎么处理,因为搞的太多,大家经验值都刷满了,快形成一套完整默契的流程,成一个仪式了。士卒这里杀掉平常看不顺眼的中层将领泄愤,将领那边杀几个挑头闹事的刺头,朝廷那边咬牙苦一苦百姓,补发一下拖欠的军饷来安抚大部分军兵,赦免无罪以示仁德,最后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子还是要凑合过的,不然还能离了咋滴?面对这群丘八撒泼,杨虞侯也只能和稀泥,好声好气的赔着笑脸,高声说道。
“南禅寺的事,方府判和咱们许钤辖商议好了,很快就能收尾,今天也跟我说定了,这个营造大活,也许给了咱们,这个月底就能开工去干活了。”这才让这些军校满意,一起山呼方府判青天大老爷,在军营奔走相告这个好消息,便放开了杨虞侯,让他能带着一大堆财宝去见钤辖许赟。但为了防止杨虞侯在耍弄他们,又出了几个人,一群军校相互看了看,众人当即对其中一个年轻儒雅的军官说道。
“小刘,就你去了,你诗书读的好,而且大伙公认你人品最好,底下的儿郎们不信别人,就信你,而且我们一群大老粗,就属你见过世面有主意。”这个姓刘的年轻军官见同僚推举,也不多话,拱了拱手便出来,跟到杨虞侯的身侧。
名义上帮着杨虞侯提溜东西,实则是监视他和许赟的谈话,看看刚刚杨虞侯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防止这些军官又像往常耍把戏说屁话糊弄他们。这宣毅军上下信用破产的猜疑链现状,搞的杨虞侯一脸无奈。但他又不敢多说话,只得老老实实任由军校们施为,让这个小刘军校跟着他身边,只盼着别生事就好了。最近铁监那里的就业岗位,因为待遇优厚,而且去铁监打工,都是中下层军校组织的,许赟那些大领导当时觉得是寻常小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能想到人家方府判那里工钱待遇那么优厚,又因为少了许赟他们这层大中间商扒皮环节,不像发军饷那般过两手,分到中低层军校们和底层士兵手里工钱就比以往多很多。
因此军营震动,大伙都挤破头了要去给方府判打工,工作积极性和热情都很高,一家老小就靠方府判发的钱粮来养活了。领着这个小刘军校,杨虞侯进了军营节堂,便直冲冲往里面走。钤辖许赟在里面焦急等待许久,一见杨虞侯进来,就劈头盖脸的问道。
“贝叶经拿到了没?京城李太尉那边催的急了!”
杨虞侯摇了摇头,悄悄的把事情和盘托出,旁边的那些军校们见说的事情和自家打工无关,便也没去听,查拉着脑袋在底下打瞌睡,任凭杨虞侯和许钤辖两人嘀嘀咕咕。
许赟一听说方翰韬让他去杀人,交投名状之后,方才肯把贝叶经给他,顿时勃然大怒,拍案厉声说道,”好他个方小子,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竟然敢區着洒家交投名状,拖洒家下水,当洒家是他的门下走狗,让咬谁就去咬谁吗?”旁边的小刘军校一听许赟的话里不对劲,连忙竖起耳朵开始听,手不由自主,下意识的按在腰间。杨虞侯见状大急,扯着许赟的衣袖,连忙劝道,”只不过是杀两个人罟了,杀人对咱们禁军来说,算不上什么事。”
“放屁,这方小贼的心思,我还不懂吗?还算命指定怎么杀,在哪杀,我呸!”许赟大骂道。“杀人的活全是洒家去干,他倒是择的干干净净,连张字条都不留,要是事发,那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况且州府和无锡县铁监,分明就是他的地盘,就是想抓洒家的把柄,好把后续钢料武备的事情赖掉,别以为洒家看不出来。”听许赟如此想,杨虞侯有点无奈。他倒没觉得,方府判这么安排,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在里面。
虽然方府判和许赟的联盟,毕竟只是利益之和,但是以杨虞侯所见,方府判那么好的一个人,从他做生意的手段就能看出来,带大伙一起赚钱,颇为仁德,怎么可能会有这些心思在里面?
什么拿许钤辖的把柄,全是钤辖自己魔怔了,以己度人罢了。反倒是对许钤辖为何现在发这股无名大火,杨虞侯心中大概是清楚的。一个是贝叶经的事情,许赟对这着急用,送往京城讨好上司,但又被方府判拿来钓鱼,这谁能受得了。
另一个原因,就是钢料武备的事情。
说白了,还是钱的事情。贝叶经是送去讨好京城的李太尉,为皇嗣祈福的法事做准备。倒卖钢料的钱,和贪污的军饷一样,许赟都是送外京城,给贵人们行贿用的。本来之前还好,但自从去年的京城遭了水灾,很多权贵之家,家财损耗不少,明面上有新三司使张方平的漕运十三策,调集地方来给京城回血。
但那时明里的,给朝廷中枢回血的。但暗地里这些权贵们小动作也不少,自家多年积攒的财富没了,总不能让自己再白手起家吧?于是便打起禁军的主意,准备贪的狠一点来回血。反正禁军一向是他们的自留地,西北和河北打仗的地方不敢动太狠,两广刚刚折腾完侬智高叛乱,也不敢动,那就动江南这个大肥羊的地方。多方默契之下,就有了江南宣毅军增兵和武备钢料之事。
安排许赟过来,本来他这个职位,放在江南这个百年来没战事的地方当禁军,还说借着侬智高叛乱的名义在江南大增兵,摆明了就是当白手套搞钱的。方府判那里之前说因为铁监产量不够,来了一手分期交货,每次只给一点点,不多不少,刚好卡着线,要许赟公文签收。
搞的许囚每次被整的牙痒痒,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就跟栓了一个胡萝卜在前面吊着许赟干这干那。
杀人可以帮忙杀,但是方府判必须得多加钱,起码每次都不能给他那么一点点,毕竟京城里的贵人们胃口大,许赟兢兢业业贪钱,紧赚不够慢吃的,也是捉襟见肘。许冈可能就是借这个机会,发挥禁军士兵闹饷传统艺能,跟方府判来闹。
得加钱。
但许赟贪钱给贵人们送,跟他杨虞侯没啥关系,他还惦记着领着底下的士兵们给方府判打工呢,最怕这两人出啥矛盾。“不至于,不至于,钤辖息怒。咱们就帮帮忙,也就两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钤辖不辜负方府判,方府判也定不会辜负钤辖。”杨虞侯劝道。许赟多精细的一个人,一见杨虞侯这样子,顿时明白了,戟指杨虞侯道。
“你是我宣毅军的人,不是他方翰韬的人,别拿他几个臭钱,屁股就坐在他那里。我看这方家小子欺人太甚,干脆给他点颜色看看,省的他不知轻重,敢插手到我的地盘来,一个好汉三个帮,我看没我帮忙,他拿头去按死南禅寺。”说着话,许赟便一挥手,叫自己亲兵过来,拿起一支令箭,当即宣布军令,”从即日起,严整军纪,禁止士卒外出做工,悉心操练武备。”杨虞侯一听这般,绝望的捂住了脸。怕啥来啥。如果说在场的人中,谁最不希望闹出兵变,不是许赟和刘校官,而是他杨虞侯。
毕竟按照兵变规矩,许赟是肯定不会破土兵们杀得,毕竟得留个人和朝廷谈讨薪条件呢。土兵们被杀的也就那几个,其余该干啥就干啥。只有自己是第一个被杀的,而且是土兵和朝廷两方都要杀来泄愤安抚,给个交代。但还来不及阻止,许冈说罢,便把令箭投到地上,但亲兵还没等拿起来,旁边便有人过来,一把抢过令箭,恭敬的递了回去,正是那个小刘校官。“钤辖,听末将一句谏言,此乃乱命,府判与钤辖乃常州文武之首,为朝廷和常州安宁,还望二位不要起了嫌隙。依末将看,府判此举,必有深意。”许赟呆滞的看着底下这个跪着的小刘校官竟然敢抗命,气的手都抖了起来,指着他说道。“好你个刘季孙,是不是书读太多,反而不知道禁军的规矩了?你知不知道按军法,主将之命不遵,是什么后果?别看你是刘壮武的儿子,但洒家要军法处置你,也非难事,你小心别再破抓了,这次可没有人来救你!”
杨虞侯在旁目瞪口呆。刘季孙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和李元昊在三川口大战,然后战败被杀的禁军大将,静江军节度留后刘平。
当年刘平在三川口战败被俘,被人诬告叛国投敌,家属被抓进监狱,但是有土兵逃回来说出真相,于是当时的殿中侍御史文彦博便派庞籍前去调查,还刘平一个清白,并追赠刘平朔方节度使,谥壮武。而刘平的儿子也加恤为官,刘季孙作为刘平最小的儿子也不例外,授左殿班直,前来宣毅军听用。
不过家学渊源的缘故,刘季孙的父亲刘平当年就是正经进士出身,后来转了武资,虽然半路出家,打仗水平菜了点,文化水平摆在这里。刘季孙书也读的好,而且也会做诗赋,文化水平过高,一直在这普遍小学生水平不如的宣毅军中格格不入,也不讨许囚的喜欢。但相反,因为他家中条件好,自己也没啥恶习,俸禄下来也就买买书,不像其他将领那样赌钱玩女人,大手大脚。因此对钱财这上面,就很清廉,不克扣士卒军饷,不喝兵血。在宣毅军中,很受底层士兵们的爱戴,甚得军心。
“回钤辖,末将知道,帅帐战场之上,抗命不遵,斩立决。不过恕末将直言,末将违命可判斩立决,不知主帅贫污钱粮,致使手下军营哗变,引起兵变,又该当何罪呢?末将非是为己虑,而是为钤辖所忧。”跪在地下的刘季孙昂然,口齿伶俐的说道。许冈冷冷的看着刘季孙,”你敢威胁洒家?宣毅军这里上下安好,如何又会因为这兵变?”“安好吗?”刘季孙淡淡说道,一句话就把许赟给堵死了。
“敢问钤辖,最近这两个月朝廷拨付的军饷,有多少真正到了禁军儿郎手中?尤其是最近还招募了一些流民青壮入军,进得军中却没有钱粮发放,肚中无食,若不是去府判那里做工,恐怕早都饿死不知多少人了。钤辖光顾把钱财往京城里送,却忘了自己肘腋之下的儿郎们了吧?”
刘季孙的一番话,让许赟心中一凉,杨虞侯也赶紧在旁边劝。“钤辖,刘殿直说的有理,反正咱们常州这里又不打仗,军队里谈军法什么的,就太俗气了,要多念念生意经。
做生意喃,讲究的就是互相帮耐,和气生财。眼下咱们宣毅军上下,就指望钤辖和府判和睦相处呢,钤辖替京中的贵人们理财,替李太尉寻贝叶经;府判则替钤辖以工代饷来养军。用府判常说的一句话,叫合作双赢嘛。"
刘季孙也点头同意。你贪你的军饷和钢料钱,我们不反对,我们能去给方府判打工来养家。但是你贪的时候,也得给底下兄弟们一些体面,留点活路,和方府判好好相处,不然你不给方府判体面,底下兄弟们闹饷兵变起来,可就不给你体面了。看了看底下跪着的刘季孙,再看看身边谄媚的杨虞侯,许赟的心里甚是悲凉,不管是跟他关系近的还是关系远的,现在统统都不站在他这里,劝说他赶紧麻溜点听方家小儿的话。
一时之间,都快搞不清楚,禁军的真正的话事人到底是方府判还是许钤辖了。只能说闹到这个地步,一个巴掌拍不响。许钤辖扒皮扒的有点狠,方府判给钱给的有点多。而禁军上下打工人又全是向钱看,那最后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谁拦着给方府判打工,禁军们就闹谁。毕竟还是要恰饭的嘛。许赟不由得苦笑,他可比州府那帮不知死活的胥吏,还有南禅寺那帮老过时的和尚聪明多了,会审时度势。而且方府判又答应他,只要按照吩咐杀完人,贝叶经立马送来不耽搁。想想方府判的政治承诺,虽然他人的私德不咋地,但是政治承诺这里向来是算数。
军饷这里,方府判从来不插手过问,钢料什么的,虽然提供的慢了点,但是每个月都有固定额度送到这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看自己核心利益不受损,许赟也不好得陇望蜀,只好徒然瘫倒在虎皮帅座上,摆摆手,无力的说道。“那你们去做吧,该杀人的杀人,此事杨虞侯你去办吧,记得手脚干净点。该打工的打工,我不多事妨碍你们,季孙,你去好好安抚底下的士卒们,南禅寺这个月底就彻底完了,你们也准备好好给方府判做活吧。”杨虞侯终于松了一口,美滋滋的和刘季孙出去和大伙通知这个好消息。但出去没多久,杨虞侯又折返回来,和许赟笑嘻嘻的说道。“钤辖,刚刚末将才想起来,府判说纳投名状说的不清楚,我们这下面干活的,可不敢马虎,得为府判查漏补缺。不能光我们去杀人啊,钤辖这里也得派个家人亲兵一起去,到时候由他来亲自下手,这样才能显得钤辖的诚意喻!到时候我也好给府判交代,留个好印象。听说府判后面还要为算学学堂在州府修什么教室,还有什么别的工程,得跟府判处好关系,才能接下来啊!”许赟听着杨虞侯是屁股彻底坐到了方翰韬那里,都开始得寸进尺了,瞬间人都快红温了,但忍了半天,只好无奈之下点点头,便派出了自己的一个家里得力的奴仆,让他跟着杨虞侯吩咐。看来,不只是南禅寺一个倒雷蛋被方府判拿下,宣毅军自己的地盘也被同样的手段彻底渗透干净。方翰韬计策真的毒辣,竟然真的发米给农民,给禁军士兵,得了民心与军心,把南禅寺和自己架空。
想想那方小贼刚来常州的时候,还被自己和州府的胥吏们联手做局给耍了,这才过了多久,局势就莫名其妙的酸逆转了。等人彻底走光,只留下许赟一个人在大堂上,四下无人之际,他猛地起身,一把抓住帅案上的令箭筒,一把掷到地上,装饰豪华,象征着权威军令的令箭哗啦啦散落一地,无人收拾。
这玩意,已经没有用了。
现在自己也得老老实实的听着方翰韬的话,指东不敢往西。不只是南禅寺,现在这宣毅军,也可以说,算是彻底姓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