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乡野闹市隐贤达
官字一张口，便是金科玉律。开学的第一天，方府判的命令往下传。算学学堂就开始严格贯彻落实这些规定。上午有沈括，李诫，蔡确在内的众位豪华教师团给他们讲授各种课程，如同车轮战一般。随后便是对这些学员们来讲，浩如烟海的习题试卷。一天学习做题下来，每个人噼里啪啦打算盘，手都快抽筋了，人也虚脱了。从小到大，这帮学员从没有如此高的学习强度。
这让方府判看着直皱眉，这点强度，连小学水平都没有，才做这点简单习题，就开始叫苦不迭了。只能说大宋的学生们还是太懒散了，得好好接受做题洗礼。学堂的宿舍也在州府之内，此前州府的官吏们被王知州一网打尽，里面是庙多僧少，空出来一大片。以前胥吏们的老窝，现在就被学堂学员们占据了。
宿舍是四个人为一间，里面桌椅床具齐全，朱源样，刘老丈，还有个流民，和无锡县的一个姓吴的年轻士人,绰号叫吴秀才，四个人是舍友。晚上戌时时刻，在学堂的宿舍内，超着夏日昼长，太阳还没彻底落山的功夫，刘老丈和吴秀才哗啦啦扒拉着算盘，在疯狂赶今天布置的算木习题作业。旁边朱源祥则拿着一副表，边算边背。
“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唉，五七是多少来着?”
背卡壳了，朱源祥便拿起笔来，准备开始算，旁边刘老丈无奈的停下来说道，”是三十五。朱小哥，你们今天开学，学的课程都是些什么?”“唉，学的可太多了，”朱源祥背不下来，索性休息一下和刘老丈聊起了天，掰着指头说道，”先是那个什么卫先生的徒弟，给我们教的苏州码子，跟鬼画符一样，说是数目字符号，然后就教加减，这些我们还是都会的。最后就是教我们这九九乘法诀，到这里我就跟不太上了，先生只得让我回去多练。”吐槽一番后，朱源祥好奇反问道，”老刘你我看你们上舍回来，人人扒拉这珠串串，这是啥东西?”
“这是算盘。今天方府判上课，就教俺们怎么用这个，算起来又快又方便，可比算筹强太多了。后面也是教俺们那叫什么苏州码子的数目字。不过苏州码子俺之前也见识过，和课上教的数目字符号这套吧，也不太像，总感觉是方府判，沈官人他们改过的。”刘老丈说道。
苏州码子其实也是北宋开始时期，商人们为了方便，小规模用的一种数目字。沈括在改进方翰韬的初等代数教材的时候，就建议方翰韬，不要一上来就搞这阿拉伯数字，人们可能一时接受不来。而是结合苏州码子进行改造，这样接受门槛能降低。
反正数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换这些也没啥太大区别，其他的符号系统，包括方程在内，沈括也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本土化改造，方便人来学习。毕竟算经难入门，一大难处就是里面用的算筹表达形式，过于冗杂，太乱了，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改用现代数学符号体系为里，结合眼下大宋苏州码子这种符号雏形为皮，可以显著降低学习门槛。“你们上舍那边呢，不是说有方府判亲自授课吗，都讲了啥，方府判到底是啥样的人物?”交流完各自学习进展，朱源祥赶紧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刘老丈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的说道。
“俺还真没注意，年纪大了，精力不够，光注意看黑板和讲义了，没咋看方府判的脸。刚开始也看，但是后面课一堆，题一堆，光顾着这些，顾头不顾脏，都忘了方府判长啥样来着，就记着方府判年纪挺轻，但是气质很是沉稳，不太像个少年人。”“唉，”朱源样一拍大腿，感到可惜。两人说完一番话，旁边吴秀才边打着算盘，手里笔根本不停，催促他们道。
“作业做完了吗就搁这聊天，我这算的好好呢，被你们一抄，算盘全打乱了。”刘老丈和朱源祥也只好赶紧拿起笔和算盘，继续开始做他们的作业。等到晚上就寝的时候，便有学堂书手们巡视宿舍，检查催促他们上床睡觉，学习一天，忙碌疲惫至极，感觉脑子都要虚脱的学员们，这才有了喘口气的功夫，连忙爬上床。
迷迷糊糊睡觉间，刘老丈还听对面床上朱源祥说着梦话。“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刘老丈不由得心里吐槽一声，这朱小哥睡觉还不忘学习，属实是学魔怔了，太可怜。
他急忙拉着被子捂住耳朵睡觉，很快便入梦乡。梦里面，噼里啪啦，他很快就把五七三十五的运算结果用算盘打了出来。
与其同时，学员们虽然都已经睡觉了，但是学堂的负责人和老师们，却聚集在隔壁，和方府判开起了例会，交流汇报情况。
如同之前铁监的例会一般。这也是方翰韬社富行政管理的法宝了。学堂的例会，又有两位新人参加。方朝韬先是看了看坐在下首，一个中年匠人，态度温和的问道。
“毕大工，那活字印版实验的如何了?”“回府判，按照家父所传的泥活字，只是印试卷题册，倒是不需要刻制太多泥活字，倒是能应付的出来，至于府判所说的其他木活字之术，草民还在研究。”这个叫毕进的匠人恭敬的说道。
“活字上的技木，本官在想一想，但你现在试卷这里别耽误，继续先用毕大工家传的法子做就好了。”方朝韬说道。毕进是沈括从杭州找来的印书匠人，而他的父亲，赫然是后世大名鼎鼎，发明活字印刷木的毕冈。毕囚在杭州当印刷工人的时候，限于大宋目前的雕版印刷价格昂贵，而且雕版费时，价格昂贵，刻错了一个字，整个版就废了。为了改进这些缺点，毕区苦心实践多年，发明了活字印刷木。只不过活字印刷木虽然改进了雕版印刷木这两个缺点，出工快，理论上也便宜，不费工时。但是它自身也有很大的问题，比如活字印出来的书，质量是肯定不如雕版的好，另外活字印刷技木，因为初创，还有很多弊端，什么版不好弄之类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最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印书所用的汉子浩如烟海，制子模动不动上千个，还不算生僻字。这几千个字模，完全无序让工人们挑，工人们还必须得识字，挑起来那简直累死。只能按照音韵来摆放。
2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又懂音韵，又识字的工人，知识要求太高端，那在大宋也不好找。
故而活字印刷木虽然发明出来了，但是毕区一辈子，也没再在大宋根本没有推广开来，甚至在杭州城，都没有印书坊采用，只有同是杭州人的沈括，收藏了一副毕囚的泥活字。
但现在，活字印刷用来印制习题试卷，这些问题就不复存在了。
几千个字模分不过来?算木题要的字模，就那么点。就算是后面上应用题了，题目用的字，也不会像印经义书籍一般，什么生僻字都有。用的字词都非常固定，且都是最常用的那几个。
至于说活字印刷，印的书质量差?印试卷你追求印的有多好，差不多能看清楚就得了，这又不是印书。而且活字印刷高效率的优点，也很好的符合了方翰韬的题海战木，毕竟每天要印那么多试卷和习题，刻雕版哪里来得及，更何况题海要求的量也大，雕版也用不起，活字印刷就完美贴合需求。至于毕囚的活字印刷木的技木缺陷，眼下方翰韬先凑合着用，后面再腾出功夫在慢慢改进。故而方翰韬一开始就点名要找活字印刷的匠人，沈括也不负使命，把人摇了过来。印刷试卷的事情说哇，方翰韬又转向另外一个新人。这是一个盲眼的中年人。“卫先生带来的徒弟们今天教的如何?”“回府判，都还好，现在只是在教些入门的木算，草民的徒弟们还是能应付过来的。不过后面到了天元木那里，可能会有些吃力了。”卫先生努力睁着眼，回答道。
“那里不用教的太复杂，主要还是以应用为主。”方翰韬急忙说道，“学堂只是为学生们打好根基，如若想要精研算学的人，便由卫先生亲自带在身边研修，存中后面还要读书准备科举，算学方面，得交给卫先生主持
方翰韬算学学堂，筹备工作遇到的最大困难，除了客观物资力量不足，时间短，雕版印刷搞不起来题海战木,剩下一个就是师资力量不足。
在大宋，优秀的算学人才还是比较少的，能当老师的，就更不多了。
不然就凭方翰韬，沈括，李诫三个人，根本没法撑得起一百多号人的教学任务。毕竟方翰韬也有公务，沈括终归要准备科举，李诫倒是对科举不感兴趣，可以多投入在学堂与铁监的工作上，但他一个人终究忙不过来。yj好在这时候，沈括又发挥了他的本事，延请了不少在算学上有造诣的人。沈括在江南两浙人脉很广，与大宋普通的读书士人不同，他对算学技木很感兴趣，又性喜游历，故而在两浙江南，结识了不少这方面的人土，三教九流之辈无所不包。比如刚刚这位叫卫朴的卫先生，就是沈括特地从淮南楚州(今江苏淮安)请来的，也是其中的算学佼佼者。据沈括评价，这个卫朴在算学上的造诣，比沈括自己还高。在沈括生平所遇的大宋算学顶尖人才之中，摆地摊算命的卫朴也就仅略逊钦天监的贾宪一筹。
属于是大宋算学中坐二望一的存在，沈括的招差垛积木，就是跟着贾宪学，和卫朴探讨，方才有那般理解。这番话听得方翰韬心里直犯嘀咕。他不是不相信沈括，只是觉得沈括这个评价，是不是有些虚高了。
贾宪的大名，中学数学课本上都有的，能上课本教材的人物，那都是有惊人艺业，贾宪杨辉三角的含金量，方翰韬可是认得。
毕竟数学这玩意，不像文科，高情商说法是主观，低情商说法是水分比较大。数学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掺不了假。而贾宪能有这么高的造诣，与他的客观条件也是分不开的。搞学木研究不能闭门造车，在钦天监有优厚的待遇，保证专心研究，也有历代的历法计算学习资料，推算历法中对计算的高需求。
这些客观基础条件凑在一起，贾宪才能在多项式理论上有了突破性进展。而这个卫朴，据沈括讲，出生在贫民家庭，自幼对算学便很有天分，凡木书算数，令人就耳一读，即能谙诵,没有师承，自学成才。又因为家里穷，白天只能出去干活来维持家里生计，只有晚上，才有功夫凑在油灯下研究算学，条件恶劣，时间长了，他的眼睛高度近视，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要知道，卫朴今年才三十刚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近视程度就跟欧老师一个老头子看齐了。眼瞎的人啥活也干不成，卫朴又穷，算学历法在此时的大宋，那就是个天坑专业，没有相关对口就业岗位。而且他出身太低，一个淮南小乡村里的瞎子也进不去大宋东京皇宫里的钦天监。
故而只能选择与算学历法最贴近，也是瞎子主要从事的职业：算命先生。在楚州的北辰镇神祠中摆摊给人算命糊口为生。沈括就是在游历楚州时候，看见神祠里有个算命瞎子在布算算筹的时候，感觉有点意思，便上去跟他攀谈，才发现这是隐于乡野之中的算学天才，二人也成了朋友。
听着卫朴这经历，方翰韬越听越觉得这像个民科，碰瓷钦天监的顶尖专业人士贾宪，更有种民间老头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既视感。什么还都瞎了，仍然在算学上造诣冠绝天下，你当这是大宋版小欧拉啊?
但最后方翰韬还是相信沈括的眼光，方翰韬便派人去楚州，将这位卫朴和他的徒弟给请了过来。反正成色如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方翰韬亲自对这卫朴考较一番，结果下巴差点没被惊掉。
这个卫朴不仅心算过人，方翰韬出的那些大数运算，这边方翰韬算盘还没打好呢，那边卫朴立马就报出了答案，又准又快，简直是人肉计算器。当然卫朴不仅心算超常，连对二阶等差级数，高次方程，多项式理论这些历法精深之学上，同样惊才艳绝，和接受完整大学数学教盲的方府判谈笑风生。
甚至谈到兴浓之处，卫朴还和方府判分享了他最近的学木发现。
根据当今大宋颁布天下，由钦天监贾宪的老师，学者楚衍与历官宋行古在天章阁于天圣元年颁布天下的《崇天历》,在十一年后的七月十五日，将会发生月食。但是经过卫朴仔细推算，《崇天历》的误差太大算错了，月食绝对不可能发生在那天。好家伙，不仅是大宋版欧拉，现在又成了大宋版哈雷了。
一番交流下来，方翰韬不得不承认，沈括说的确实没错。卫朴的算学历法水平，确实是此时大宋顶尖。
数学方面，客观的学习基础条件固然重要，但是在超常的数学天赋面前，足可以无视这些客观上的些许差距有了卫朴等人的加盟，算学学堂的筹备工作，就变得事半功倍。卫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在楚州算命的时候,后来因为历法上造诣高深，打出了小名气，有很多人来请教，也收了一些助手和徒弟。这些徒弟虽然水平天赋没有卫朴这么强悍，但是跟着这样名师学习下来，在算学上还是有些本事的，充当学堂的教室和助教队伍，是哆格的。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像卫朴一样，精于算学，但是沦落民间的平民，都被沈括和卫朴叫了过来，一起共聚常州方府判的麾下，搭起了算学学堂的架子。
这也是方翰韬能有底气在算学学堂搞衡水模式的底气所在。不然师资力量不足，连讲课的人都不够，哪还有多余人手出题，批作业。搞题海战术，也是要老师的。对于卫朴这样的顶尖算学人才，方翰韬也不打算只让他办速成班教小学，这样太屈才了。卫先生听方翰韬如此说，想要起身准备向方府判行礼道谢，却破方府判按住。“卫先生就好好在常州住着，日后等算学学堂之事有成果了，本官和王知州商议好了，后续会上书朝廷，赠予卫先生常州州学教授一职，安心在此钻研算学，争取把常州州学这里，办成唐代的算学国子监一般，让钦天监那里的人，也瞧瞧咱们常州的厉害，到时候也能让其中如卫先生一般人才，有了入钦天监的进身之阶。”这让卫朴惶恐不已，没想到他在民间乡村沉沦多年，终于遇到贵人赏识了，而且一上来就要给他官，州学教授，说大不大，虽然是不入流的官，但那毕竟是官啊!
想想自己之前在庙里摆摊算命，听沈括的话，被请到常州，跟方府判交流一番算学历法之后，瞬间草鸡变凤凰，阶级升迁了。
这段时间，他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堂堂一州通判的青眼。
他又笑着对毕进说道，“同样的，还有毕大工，等这活字印刷木改进不错，本官也会向朝廷推举，追封毕公,以褒莫其发明活字印刷之术。”
被点名的毕进和卫朴面面相觑，得官太易，甚至让他俩感到自己德不配位了。
不过方翰韬却觉得卫朴和毕进配的上这番待遇。当然不止他俩，等常州的事情有结果后，他会向朝廷统一申报推荐名单，无论是工匠还是算命先生，只要有一技之长，方翰韬就不介意给足待遇。他可不像大宋这些官僚士大夫们，自比清流，很多时候瞧不上这些底层人，作为后世理工科社畜，他也深知技木人才的重要性。
十一世纪，什么最重要?那答案肯定是人才。而考虑到卫朴之前悲惨的生活经历，像他这样的算学人才，可能埋没在民间的会更多。这是他在常州地方主政，另外要做的一件事。在地方才能挖掘培盲人才。
野无遗贤，万邦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