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太阿犹恨失龙泉
当然这些话,还是不能在酒桌上当着沈括的面讲,酒足饭饱之后,众人一起回到州府,给曾巩和王令都安排好住处后,方翰韬单独找到曾巩,私下里开始商量这件事。坦白来说,沈括也不是外人。之前方翰韬和沈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知道,沈括的老爹沈周跟王安石也是好友,两家交往很多。沈括在少年时期,范仲淹和王安石也曾来沈周府上做客。当时沈老爹还让沈披沈括这哥俩出来,向两位老前辈问学。
只不过老沈这孩子从小对天文地理感兴趣,经义上就比较一般,有点偏科,一张嘴全问的理科问题,把范仲淹和王安石这两个同样的偏科的文科学霸老前辈都给整不会了。在皇佑三年,沈括老爹去世的时候(又是个老爹死的早的,跟王三叔关系能不近喻),当时还年少的沈披,沈括兄弟俩找上王安石,请他帮忙给自己的亡父写墓志铭。这是公开的朋友关系。
但是实则里面还藏着另外一层亲戚关系,方翰韬还是后面跟老沈混熟,俩人臭味相投之后,沈括才跟方翰韬交了底沈括的母亲许氏,是精通军事理论学者许洞的妹妹,许洞曾著有《虎钤经》一书,给沈括影响巨大,沈括平日也喜欢谈兵讲武,就是受自己舅舅的影响。
而沈括的大姨,则嫁给了谢涛,生了一个儿子,叫做谢绎。谢绛可就了不得了,堂堂知制诰,尚书兵部员外郎,老资历的文人学者。当时受第一代文坛盟主,也是大宋第一位神童杨亿看重,后来在西京钱惟演幕府,又是是欧阳修,梅尧臣他们那一帮人的上司兼老大哥。
沈括和他这个表哥谢绛,年龄差距属实是有点大了。谢绛的另一个妹妹,则嫁给了梅尧臣,梅尧臣老头子一个,论辈分其实还是沈括的表姐夫。
而王安石家和谢绛家族,两家也是世交。王安石的老爹王益,和谢绛都是大中祥符八年进士,是同学关系。王安石在觐县当知县的时候,谢绛的两个儿子谢景温知会稽县,谢景初知余姚县,离得很近,三个人也时常相聚,是要好的朋友。
后来王安石的四弟王安礼,就娶的谢景温的妹妹,成了沈括老表哥谢绛的女婿。
真这么论辈分下来,沈括其实还比王三叔大一辈。这就是大宋社会关系交往的典型案例,同年同乡变朋友,多年朋友交往下来之后,那肯定要两家人要通过婚姻来变成一家人,要有血缘关系。血缘关系套血缘关系,盘根错节,就成了复杂的社交圈子,大家都是在这圈子里打交道。
不独是王安石给王令搞相亲介绍对象,像王安国娶曾巩的妹妹,也是如此。
当然有些关系稍微重一点的,就算人死了,两家的婚姻关系都不会解除。像妻子因为生盲原因早逝后,一般女方家就会让妻子的妹妹要顶上,接过接力棒,嫁给姐夫。经典案例就是之前被欧阳修等君子党赶下台的前任三司使王拱辰。在两人还没因庆历新政反目成仇前,王拱辰和欧老师堪称是最好的朋友。他俩人当年是同年进士,王拱辰娶了当时宰相薛奎的大女儿,欧阳修娶了薛奎的二女儿,两人又变成了连襟
后来王拱辰的妻子去世,又再接再厉,娶了薛奎的三女儿。但是对于连襟欧老师来讲,王拱辰这从大姨夫变成小姨夫了,于是就写诗调侃,”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风俗是这样,现在这情况也是如此。
曾巩的二妹之前嫁给了同乡朋友,也是王安石的学生王无咎,但是自从生完孩子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尤其到今年,眼看着就不太行了,曾巩就压下了七妹的婚事,当了预备队。
要是自家二妹去世的话,就让七妹接着嫁给王无咎。故而眼下就轮到方翰韬安排曾巩的八妹曾德耀和沈括的亲事了。曾巩想了一想,沈括的情况他也知道,虽然跟曾巩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是有王安石这一层关系在,也是知根知底的,眼下社会结婚,主要是还要看家世背景,这些沈括都没有什么问题,两家门当户对,确实是良配。剩下就是看沈括这个人咋样了。方翰韬这个媒人中介一张嘴,把沈括吹得天花乱坠。当即拍胸脯告诉曾二叔,老沈这个人有大才,胸中锦绣万千,才学世间无双,治政亦有方略,在做海州沐阳县主簿时,就疏没境内的沐沂二水,筑成百渠九堰,使二水受到制约,使沿流的七千顷农田受到灌溉之利。
水利就是文官最大的战功,由此可见,老沈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官员。曾巩听了半天,立马跟方翰韬说,小方你给叔打住,我这是招妹婿,又不是吏部在搞铨选考评政绩,你还是说说沈括的为人如何吧。
一下子这么问,就把方翰韬给尬住了。老沈的为人,这么长时间打交道下来,基本上州府里的人都有数。能力是相当不错,脑袋瓜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但骨头也是比较软,身板十分灵活,爱钻营,是个十足的老滑头。
时下曾二叔王三叔他们追求的儒者气节和价值观,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曾二叔和王三叔两个人是真正的君子,对这也是始终如一的坚守,也是一个虔诚的理想主义者。可惜老沈对这就三不沾了,高情商说法老沈是一个务实的人,信奉的是不管白猫黑猫,能让他进步的就是好猫。低情商说法,这就是一个墙头草,哪边风硬往哪倒,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本来这些问题也不是啥大问题,至少在方翰韬看来都没啥,都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毛病,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但是身边杵着曾二叔王三叔这两个真君子,有缺陷的普通人沈括,身上这些毛病就被放大了。
方翰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和曾二叔讲一讲老沈这个人,说瞎话一点不难,他倒是可以张口就来,但这可是自己的曾二叔,在这种私人事情上说瞎话,透支自己的信用,恶化了和曾二叔一大家子的关系,这是得不偿失的行为。别的不讲,方翰韬在利益得失上一向是拎得清,不犯蠢。曾巩看方翰韬不说话了,叹了一口气,便什么都知道了。这几年下来,他也是和方翰韬相处如同一家人一般,彼此之间实在太过了解,都不用通过言语来表达。“沈存中的家世倒是良配,要说把八妹嫁给他,也是不错的。”曾巩缓缓说道,“我也知道,你是看中沈存中的才具,想要拉拢,让德耀与沈存中婚配,亲上做亲,以为臂助。世风如此,这我也支持。只是子豫,你要想清楚,沈存中日后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成为左膀右臂吗?”
曾巩的这句话,让方翰韬一愣,继而深思了起来。
而曾巩继续说道,“介甫之前也常和我说,以后朝廷重启新政,是板上钉钉的事,子豫你和介甫在常州做的,就是为新政做准备。
这也是我要问沈存中为人的原因了,若是沈存中有介甫的性情,将八妹许给他,自是好事。但若沈存中又是一个杨文公,王拱辰呢?你方子豫可不要成张刑部,步恩师之后尘。至于德耀的婚事,你就看着办吧。”所谓杨文公,张刑部,就是指的杨亿和张泊这对冤家翁婚。杨亿作为大宋第一个神童,自然破当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张泊看好,招揽为媚,进行投资。但后来随着立储党争,杨亿就与岳父张泊各自选边站,反目成仇,亲家变仇家。至于王拱辰和欧阳修,曾二叔的言下之意更为明显了,这又是一对姻亲,也是至交好友,但随着庆历新政的开始,成为仇敌。
方翰韬懂了曾巩的意思。沈括这个人是墙头草,也是一个投机者。现在沈括可以老老实实跟着方翰韬一起干,但是当后面变法真的来临了,方翰韬能坚定的站在王三叔身边对抗风浪,他这个墙头草,真的能坚定的和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吗?
老沈可不是曾二叔,他是一个老滑头,软骨头,有着正常的人性弱点,而方翰韬最不敢相信的,就是人性。他可以敢无条件的相信曾二叔和王三叔,但他真不敢信沈括。要是就这么把八姊德耀嫁过去,变法一起,沈括要是一个不坚定犯了软骨病,或者犯蠢,误判了形势想进行投机,那就再次再次重演王拱辰和欧老师的悲剧了。方翰韬到时候可以狠狠收拾沈括一顿,让他在岭南吃两年荔枝,或者去虔州睡两年牛棚,帮老沈认清形势,抱对大腿。能让你起,自然能让你落。但是起落之间,德耀就成了牺牲品,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到时候方翰韬得罪最大的,可不是沈括,而是曾二叔一家娘家人了,到时候曾二叔,老五,包括曾肇小朋友,统统得和自己翻脸。毕竟当时做主让八姊德耀嫁过去的,就是你方翰韬,可不得是你来负责吗?
方翰韬边想着这些事情,边在房间慢慢踱步,曾巩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方翰韬。最后方翰韬做了决定。“八姊就不许配给沈存中了,这样吧,改与李明仲。”
想了许久,方翰韬最终也想明白了,什么人打什么牌,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对老沈这种功利的人,那就不能打感情牌,人家就不吃这套。但相应的,和李诫这种比较单纯的人打感情牌,就很有用了。至于蔡确,只能说老蔡脱单太快,已经结婚了,而且人家小两口关系还不错,搞的方翰韬都没有操纵他婚姻的空间,总不能區着蔡确和老婆和离吧,方翰韬还没这棒打餐鸯的批好。就老沈和李诫还单着。一听联姻的对象从沈括换成李诫,曾巩愣了一下,紧接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李诫同样也不是外人,他叔祖父李益那和方翰韬,曾巩都是老朋友了,而他的父亲李南公,兄长李冈都是进士出身,官宦家庭,门第家世也很不错。
再加上曾巩也对李诫为人熟悉,知道他人品很不错,便点头答应了。“那沈存中呢?他的事情你就不管了吗?”和方翰韬商量好,搞定了八妹德耀德婚事,曾巩轻松下来,倒是好奇问方朝韬。
“怎么可能不管,”方翰韬笑道,”只不过是换了一家更合适的人罢了。”
毕竟老沈是给方翰韬打工的下属,既然给方翰韬打工了,进了贼窝,那组织上肯定要关心沈同志的家庭生活了,得听领导吩咐。“谁?”“还是晏二哥家的千金,年纪也差不多了,待字闺中,晏二哥眼光高,还没许人。我之前问过阿雪了,等到时候,沈存中高中进士后,就让晏二哥招他为婿。”方翰韬自信的说道。曾巩狐疑的看着方翰韬,那分明就是不信,毕竟人家晏府顶级权贵,你一个还没结婚的吃软饭女婚,人家咋就能听你的意见呢?方翰韬微微一笑,并没有对曾二叔这个疑问做正面回应。对李诫打感情牌,那对沈括,肯定要打利益牌了。每个人都有对应的收买价码,但相应的,必须要投其所好,价码对口才能收买。
只是曾二叔毕竟不是后世来的,虽然他知道眼下大宋要重启变法,没办法,再不变法就要彻底寄了。眼下大宋人人都知道要变法。但此时,无论是曾二叔,还是王三叔自己,心中理想的变法样板依旧是半途而废的庆历新政,完成当年庆历新政未完成的使命。
谁都不知道,等在后面的,将是如此庞大的风暴,将大宋彻底撕裂的一场风暴,包括始作俑者王安石眼下都想不到。
这是一场比庆历新政更为宏大的风暴,自然造成的后果也远比庆历新政惨烈。而方朝韬眼下要干的,就是再起变法,常州只是一个实验,是为后续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大变法在地方上的演习。
这是历史的趋势,也是未来二十年大宋政坛的主流,眼下不起眼的王三叔才是日后大宋最炙手可热的权相。方翰韬现在和王三叔在常州当官,好好干成为左膀右臂,算是提前预定好了后二十年的第一顺位亲密战友的名额,抢了最佳黄金位置。混乱是一个阶梯,风浪越大,鱼越贵。风暴一起,旧世界的权贵,包括眼下顶级豪门晏府在内,都将成为残党,新世界没有承载他们的航船,洗牌的空间就大了许多,新兴势力,也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
到时候,富粥也垂垂老矣,顾不上诺大的晏府。而晏家阖府上下都是什么德性,韩四叔早就给他示范过了,也都是像小舅子晏几道那般高配贾宝玉般的富贵公子,没什么有用的人物,自己的妻家,那还不全是我自己在carry,成了手里的囊中之物?
既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是自己的资源,那就得好好打理才对。
眼下晏家是好似烈火烹油,实则是涨停即将要跌的股票,那最正确的,利益最大的处理办法是要高位套现,卖出个好价钱。这也是方翰韬现在准备做的,晏府和抚州神童是自己做官起家的资本,第一桶金,而王三叔才是自己起飞的关键。
利用他们高位的估值,收买沈括这样功利的人,自然是最合理的选择。方翰韬知道晏府以后是老太太拜年,一年不如一年,王安石变法一起,要全部贬值。但是沈括他们这些时下大宋人却根本不知道,仍然按照现在的估值,预测晏府的价值。要是给沈括牵线,成为晏家的女婚。以老沈的个性,自以为被方翰韬喂了这么大的一个饼,怕不是对方翰韬感恩戴德,而方翰韬也顺势就能通过晏家和老沈的老婆,彻底拿捏沈括,将其彻底绑定到自己的船上,逃不出自己手掌心。
驯服千里马,不能只拿胡梦卜哄着,必要时候也得抽鞭子。反正晏家的人又不是曾二叔和曾布,到时候抽皮鞭子,他们也不敢对自己有什么怨言,就算有怨言也没什么用。虽然后面可能会让晏家的人有点委屈,对不起自己的老婆和大舅哥,不过这么做终究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要体谅我。“像沈存中这种人,没人比我更懂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就让晏二哥招他为婚,最合适不过。”方翰韬最后和曾巩说道。
只不过曾巩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笑了一下,”沈存中这样的人,确实没人比贤侄你更懂。”主意拿定,婚姻的事情先不和沈括和李诫两个当事人张罗,等到后面时机成熟,便定下来。商量完后,曾巩便回去了。
明天王安石就从杭州回来了,还要一起商量常州新政下一步工作计划,事情很多的。曾二叔年纪大了,旅途疲惫,得要休息了。方翰韬看着曾二叔的背影,突然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眼下曾二叔和王三叔是金石之交,最亲密,三观相契合的挚友和亲戚,如同当年的王拱辰和欧阳修一般。但是,变法风暴来临后呢?这两位最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会不会像王拱辰和欧阳修那样渐行渐远呢?
再看看手边曾布给自己寄来那厚厚一沓的信,曾布是自己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从同窗开始,便同吃同住,感情相当深厚。当然还有章惇,吕惠卿,大苏老师,小苏同学他们,关系都不错。自己和曾布和章惇他们,在变法风暴来临之后,会一直并肩作战下去,还是如同王拱辰,欧老师一般分道扬镳呢?这个方翰韬真的不知道了。
但他能做的,就是在后续变法之战中,一直胜利下去。只要一直成为赢家,沈括这样的投机者,就会一直跟着自己;
曾二叔和王三叔这些理想主义者,就能知道自己道路的正确,也会一直站在背后支持自己;曾布他们,也会被自己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服,和自己携手并肩作战。必须要一直赢下去,整个大宋才不会被撕裂,重蹈覆辙。从自己学习读书,准备科举开始,就迎来了一场绝不允许失败的考试。现在,这场不允许失败的考试,仍在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