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廉溪至清则无鱼
“叔礼，你!”面对蒋之美的内鬼自爆，胡宗愈瞠目结舌，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方翰韬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叔礼，说说吧，我想平日也待你不薄，自问平日主客之间也相处的颇为愉快，何至于此呢?”
讲道理，方翰韬推理出蒋之美是内鬼，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心里不失望，那是假的。平心而论，蒋之美虽然关系不像胡宗愈那么跟方翰韬亲近，也不像蔡确和沈括能力那样强，有自己突出优势
虽然平平无奇了一点，但是好在为人一向实诚，做事也很认真，兢兢业业。像之前在方翰韬领导下对南禅寺的围攻，建设铁监，安抚宜兴县流民，筹办算学学堂等，也是尽心尽力。谁知道在这和曲规关于方田均税抢夺改革主导权，对峙斗争的时候，却不吭不响，莫名其妙跳水背叛到曲规的那一边，着实令人惊奇。
这是犯什么病了?
蒋之美不由得一笑，对方翰韬拱手而道。”府判所说确实不错，学生为府判幕僚这段时间，学到东西很多，以幕主来讲，府判确实为上佳人物。学生在幕府从事这段日子，确实过的不错。只是，有些事情，权衡利弊之下,终究也没奈何。学生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你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府判办铁监，安抚流民，清算南禅寺和州府胥吏，这些事情对我们常州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德政。若是一直这么办下去，那该多好，学生也能继续附府判之骥尾，造福乡梓。”蒋之美不慌不忙的说道。
显然是早就预料道摊派的这一刻，知道自己的内鬼身份在方翰韬眼前，是压根隐瞒不了多久，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
“但府判千不该万不该，真不该推行方田均税法，又办这算学学堂。田税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扰民过多,常州百姓生民之多艰，实在是受不了这折腾了。”方翰韬冷笑一声，”叔礼，咱们打交道时间这么久了，本官是什么性格的人，你还不清楚?现在是私下里交谈，不用拿百姓生民作伐当借口，你有话直说吧，是不是这方田均税侵犯你们家的利益了?”
在大宋混了这么久了，方翰韬如何不知道，大宋的人其实和后世没什么两样，嘴上都是主义，其实心里全是生意。只不过在大宋，仁义道德是封建士大夫们的主义罢了。
蒋之美跟自己无冤无仇，都是同学家的子弟，按理说就是一个圈子的，能这么快光速跳反，而且布局筹谋这么久，那肯定不是一时冲动激情犯罪，而是触犯了他们家族的利益了。
这是他们家族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不错。”蒋之美很干脆的承认了，”与胡完夫不同，我们家里……真的有四百多亩地!”“就为这四百多亩地的田税?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卖了方府判，和我们?”胡宗愈觉得蒋之美失心疯了。“完夫兄，小弟说句难听的话，这也是我之前从方府判那里学来的，如今原样赠与你，‘想要指责他人之前,先想一想，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具备一样的禀赋。’”“你们晋陵胡家，是世代簪缨的衣冠户，你族叔武平公(胡宿)现在可是当朝翰林学士，和方府判的恩师欧公并驾齐驱。你们家的根子，早都栽在东京，不在常州。更何况堂堂衣冠户，又是免科配和差役，哪里晓得我们家困难，一大家老小嗷嗷待哺，好在家兄今年中了进士，总算熬出头，能置办一些田地来补贴家用。现在又摊上这方田均税，置我们全家上下于何处?”
方翰韬不禁叹了一口气，利益，还是利益在其中作怪。胡宗愈家是衣冠户，和曾二叔，王三叔，欧老师他们很像，家里经济条件主要来源自官僚收入俸禄，人家压根不从事农业，专门搞文化当官的。
而蒋之奇，蒋之美家就不同了，他们家是形势户，现在处于地方富民向科举转型阶段，跟胡宗愈，曾二叔他们不一样，家里主要经济来源就是乡间的田地。
有点类似于方翰韬的死鬼岳父晏殊家族之前在抚州的状态。如果蒋家转型成功，那下一代人自然就变成跟现在的晏家，王三叔他们家一样了。就不靠家乡的田地过活，而是以仕宦迁徙。
土豪转型成官僚家庭，依附于政权而脱离乡村社会。
但问题现在，这不是蒋家还没转型吗?蒋家还是靠乡村田产过活，面对方翰韬的方田均税，自然就触犯了家族的核心利益，不像胡宗愈他们晋陵胡家，根子在中枢，对方田均税无所谓，甚至还支持的态度。
蒋之美越说越气愤，胡宗愈和他争论了起来。”子豫推行这方田均税，如何便是扰民了?”
“哼，完夫兄，你家里当官那么多人，可应该比我清楚多了。方田均税，又不像府判搞的大铁监，算学学堂那般的新奇玩意，旁人不知道其中的路数。这本朝都搞过多少次了，谁不知会发生什么?郭谘在京西路，田京在河北沧州，都搞过方田均税，每次说均平赋税说的好听，但后面变成了什么样呢?都是把新括出来的田地增加了赋税，而不是把原来的赋税额摊在新检括出来的地亩总数之上。均税变成加税，谁知道方府判现在说的好，后面又会变成什么样?”
蒋之美不紧不慢的对胡宗愈冷嘲热讽道，虽然他针对的是胡宗愈，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项庄舞剑罢了。“更何况方府判如果方田下来，发现常州田亩数，方田之后远比旧额少，那怎么办?还不是把旧两税加在新亩数上，变相的进行加税?府判，虽说这其中也有我私家的利益在其中，但我说的这些，却是公正而言，方田均税，如何不扰民呢?”
“你说反对方田均税，但那曲规不也是推行方田均税，他之前在江阴军做的方田之事，叔礼你不是也知道的清清楚楚嘛，若真是反对方田均税之事，为何弃府判而择曲规?”胡宗愈都听糊涂了，疑惑的问蒋之美。“因为曲规他办不了这算学学堂，”蒋之美接下来这一句话，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曾布眉毛挑了挑，偷眼看身边的方翰韬，
“他手下不会有多少能计量田亩，熟悉算学的人手，按曲规那老办法，只会用之前郭谘的千步方田法，最后也只会方一笔糊涂账，草草了事，根本算不清田亩之数，与之前的履亩田税旧例相比，注定也不会改动多大，只得依循税亩旧例，反而不怎么扰民。”
“说到底，当时算学学堂筹办，我也在其中做了不少事情，府判这个新算学，我也学了一些，比之眼下的算学，实在太厉害了。如果照这么培养，方田人手足鸣，且方田远比郭谘，欧学土他们的千步方田法准确，真把常州每家每户有多少田地给丈量出来，那危害抗民，远比曲知县的方田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学生也只能择曲知县他们了。”听完蒋之美的供述，方翰韬不由得长叹一声，他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根子是在方田均税，侵犯了蒋家这种本地富民土豪的利益没错，但是导火索，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算学学堂。蒋之美跳反早不跳晚不跳，等算学学堂办起来，开始良好运行时，终于跳反了。他搞的这些算学学堂，中小学数学水平，竟然能跟捅了马蜂窝一样，让蒋之美跳脚到这种地步。只能说，不能怪他这算学学堂办太好，只能怪眼下这大宋的应用数学水平和相关数学教盲，实在是太烂了些吧……像一直提的千步方田法，其实就是眼下大宋，郭谘，欧老师，田京等人发明的所谓“妙法”,妙在何处呢?其实就是把田地划分成大大小小的规则长方形块，来统计田亩数。这种方法十分简晒且糊弄事。毕竟真实世界的田地，怎么可能方方正正，或者都在平原上，平平的一大片，让你这么分方块来算，哪里有这种好事。你以为是在美利坚大平原上呢?
这里可是大宋。很多田地，都是不规则多边形，田地上什么河流，墓地啥都有，连田地边界都弯来弯去，崎岖不平，像常州这里，很多都是分布在丘陵山地上，以眼下社会的算学水平，和方田办事人贫瘩的算学水平，张诜一个士大夫测面积的连演段法都不会，更何谈底下那些文化水平更低的人呢?遇到这种田只能抓瞎，胡乱方测一下就拉倒。
偏偏这种田地是最多的也是最普遍的，别说就是糊弄着测，就算你好好认真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算不明白，最后测下来误差也是大到没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可是不是一句形容词。这也是方翰韬在实行方田均税改革前，先办算学学堂的缘故，别的不说，先把办事人员的基础算学水平提上来，别用千步方田这么糊弄事的统计方法来测，这是关键第一步。没想到这一步上，就让蒋之美跳反了。蒋之美可以接受曲规他那种时下流行的千步方田法，毕竟那种糊弄事，可操作的空间大，要是真让方翰韬把算学学堂的学员拉出来，虽说这些速成的学员水平也未必高到哪里去。
但算起来可是比千步方田清楚多了，只怕蒋之美家里多少田，不说精确到一丝一毫都不错，起码亩数上给你算的差不离，再把税一均。
他能在上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小了太多了。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用在方翰韬和蒋之美身上，可能算是歪打正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