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廉溪至清则无鱼
一杯茶冷，方翰韬也不想再和蒋之美继续谈话了。回到宴席之上，方翰韬无奈的拍了拍脑袋，愁眉难解。不像当年做题考科举，如今一入宦海，上下左右处处要算计，做一点事情举步维艰。现在做这税制改革，不对，还没改革税制，只是把税赋调整均平，还没开始做呢，就如此棘手。只能说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不像之前方翰韬搞大铁监技木改革，那是做蛋糕，铁监办好了，出产廉价优质的铁器，对紧缺铁器的全社会上下都是喜闻乐见的，农民也乐意，本地的大族也乐意，而且是带着常州一起赚钱。谁也不会嫌弃自家的钱赚少了。而且铁器本来是常州的蓝海市场，换句话说，之前常州在这上面也没啥产业规模，自然也没啥既得利益集团，在荒地上种树，没人反对。
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那自然是一起帮耐，带动常州经济发展。方翰韬在地方上办铁监，虽说改劳役制为招募制，给员工发工资发钱粮，惹得一些监当官和胥吏们不满。但到底只是官僚体系内的些许言辞，地方实力派们都支持，所以不足为议。
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现在则不同了，在常州推行方田均税改革，这不是做大蛋糕，而是涉及到分蛋糕了，改革进入深水区。因为改革可能会波及到自己利益的人们，慢慢浮出水面，开始明里暗里使绊子了。
蒋之美，只不过是第一个被发现的罢了。众所周知，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看不见的角落，说不定已经密密麻麻的爬满了一窝蟑螂。方田均税法只是准备在无锡县和宜兴县拟推广执行，这还只是筹备阶段呢，宜兴县的蒋家就跳出来准备反对只能说虽然都是常州一州之地，但各个县的情况大有不同。方翰韬在无锡县推行方田均税，自然毫无阻力。因为无锡县的主要矛盾是南禅寺这个巨型垄断不在地的大地主和广大佃农之间的矛盾。张诜斗不倒南禅寺，只能靠免役法升户等来刮穷鬼的钱。现在方府判来，无锡县的青天就有了。张诜这个刮钱般免役法也停止，矛盾缓和，而南禅寺这个本该是方田均税最大的阻力被斗倒。方田均税推行就顺利无阻，百姓们都很支持。到了宜兴县就不一样了。宜兴县不像无锡县，南禅寺把其他富民地主全兼并了，一家独断，而是富民土豪林立。这改革阻力无疑大了很多。而且看这情况，蒋之美的背叛，这种家族大事肯定是深思熟虑，也肯定和他在外地为官的哥哥蒋之奇商议过后，方才有此举。
这样就更棘手了。方翰韬的来头与能耐，寻常乡间土财主可能会不知道，但是同为一榜进士，也一起对付过太学生的蒋之奇岂会不知?
更让方翰韬忧心的是，眼下蒋之奇在京城担任太常博士，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州虽为东南一隅，但终究是笼罩在京城阴影之下。
敢冒着得罪自己，和背后恩师，翰林学士欧阳修的风险，也要跳出来阻挠。蒋之奇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死斗，如同一道铁幕，从京城到常州落下。当年庆历新政朋党之争，从未结束，而且会愈演愈烈。
方翰韬不由得长叹一声，望着天空圆月，旋即心下坚定了起来。
但是纵使反对方田改革的人再多，势力再大，常州的方田均税改革，方翰韬也要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实施方田均税固然能得罪很多人，但相应的，做成之后，也有数不清的好处。
这是他给未来铺垫，引以为立身的政绩资本，以后晋身的本钱。也是方翰韬为自己升官进步之路，规划的最优路径。
就如同郭谘当年献千步方田法一般，从一个小小选人，一跃而起，成为朝廷内首屈一指的方田专家，一旦朝廷有方田均税推行的政策意向，第一个想起的人选必定是郭谘。谁让你有工作经验呢?
大宋朝廷用人，其实很多时候跟后世现代企业hr搞招聘差不多一个道理。当过社富的都明白，你招人做项目，肯定是优先找相关从业经验，有优秀工作履历的人来。
不然招个没经验的人过来带团队做项目，谁拍板一定能做成，敢冒这个风险?
方翰韬现在在常州做的，就是疯狂历练刷政绩，把简历拉满，方田均税就是一个好的改革项目。虽然方田均税肯定有很多人反对，但方翰韬如今在大宋混久了，结合自己后世的见识，也知道，方田均税改革，是历史潮流，是大势所趋。不然郭谘在沧州，蔡州，田京在河北陆陆续续小规模实行方田均税，目的是为了什么,这都是有迫切需求性的。如今大宋历史遗留问题越积越多，庆历新政本该解决的，却一直拖延了下来，悬而未决，社会经济矛盾各方面十分严重，朝廷之中，有识之士都已经意识到了，如今不得不重启方田均税改革的地步了。现在方翰韬要抱先在常州起跑，跟这王三叔一起把方田均税之事办的顺顺利利，成为朝廷改革样板工程。更何况自己这身边王三叔才是日后大宋最大的改革派大腿，在常州的方田均税，可一点瑕疵都不能出，这样才能给王三叔竖立自己又红又专，能力突出的印象。
从而在以后顺利抢先占据改革派政治生态位。
虽然会得罪那些反对派人士，但是有得必有失，这样和朝廷中的有改革倾向的那一群官僚与士大夫进行靠拢
就如同蒋之奇靠拢那些保守派的官僚一般，方翰韬也开始了选边站位。这是一场赌局，骰子已经掷下。
昔日同年，并肩作战的二人，如今为了自己的前途和理想，转身押宝，投入到了不同的政治阵营，开始刀枪相见。
一如当年的欧阳修和王拱辰。
回到宴席之上，张诜也处理好城门监内鬼之事，来到州府和方翰韬进行禀报，顺便也抛出一个难题给方府判,向方府判要领导指示。“城门监那些接应绑匪的军兵都筛出来，罪迹昭彰，证据确凿，倒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可以直接下狱。只是.”张诜拿着一沓名册，有些尴尬的对方翰韬说道。
“只是什么?”
“只是城门监那些官吏，颇为奸猾，全然没有留下手尾，下官虽然大概知晓他们和曲知县暗通款曲，但全然找不到他们与绑匪勾结的证据。这无凭无据……”张诜难堪的说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在大宋搞政治，是要讲规矩，讲证据的。城门监那些军兵张诜想抓就抓，倒也没啥，但是官吏就不一样了。你想处置他们，得先定罪，定罪要有证据，才能执法。常州是朝廷的常州，不是方翰韬的一言堂。之前收拾州府的官员，还是方翰韬找到他们贪污的证据后，王三叔才弹劾，上报宪司，才定了罪。胥吏是方翰韬下黑手搞掉的。
结果方翰韬因为这个还成了软肋，被曲规拿捏住，现在好不容易稳住阵脚。政斗关头，自然稳妥为主，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行事。
这些人抓了也不行，就这么放着，方翰韬心里也不舒服。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曾布和胡宗愈对视一眼，胡宗愈也小心冀冀的提醒道，“对了，子豫，还有蒋叔礼的事，你看看……”蒋之美也是有地位的人，再说方才供述，他也是相当鸡贼。蒋之美对和曲规勾结之事坦诚交待，但是关于自己和绑匪勾结的事情就含糊其辞，可谓是滑不留手。
和曲规，堂堂江明县知县勾结，那一点不犯法，真正与绑匪勾结，犯法的证据，是一点不留。让方翰韬根本没法依法审判他们。
不过这些事情终究难不倒方翰韬，整人的手段花样他会的可太多了，有后世诸多先贤事迹教导，方翰韬岂能会被这种拙劣的伎俩困住?“枢言，这样子。城门监的那些可疑官吏，包括后续查到有和曲规勾结嫌疑的官员人士，也不用下狱，也不用罟免他们的官职。”方翰韬给出指示。“但也不能放虎归山。这样子，将他们控制起来，让他们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组织进行学习经义，咱们大宋仕宦，不能忘了太宗皇帝的教导和祖宗家法，当官后也不能忘了读书嘛!
要两个牢记，牢记手不释卷的学习精神，牢记开卷有益的学习目标!”方翰韬这别出心裁的两规之法，让张诜，曾布，胡宗愈等都一愣。但转眼他们就领悟了，张诜当即掏出纸笔，开始记方府判的语录指示。
这不就是变相软禁喃，只不过名字形式搞的好听，说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进行学习罢了。组织学习嘛，为了学习效果好，读书时间长一点，跟算学学堂一般作息；学习要专心投入，别受外界影响，这也是很合理的嘛!“那地点就选在州府靠无锡县的三清观吧!”本地地头蛇胡宗愈当即献计献策，”三清观占地大，景色优美,乃常州景胜之地，再加上环境清幽，确实适合读书学习，乃修身养气绝佳之地。”
”完夫这个主意不错。”张诜也拍手叫好。
环境清幽，说明和外界交流少，这样能隔绝内部人和曲规的联系；名胜之地，读书学习，这样名声好听，让你们公款出去旅游学习，包吃包住，形式搞的好看，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外人说敢说这是软禁?
再加上靠近无锡县，那里是方翰韬的基本盘，方便张诜掌控。方朝韬当即拍板，”那就在三清观办学习班。把城门监那些有嫌疑的官吏，蒋之美，还有……”方翰韬眼珠子一转，看着宴席另一边正在忙着吃火锅的杨虞侯，便接着低声说道。“杨虞侯也一起进去学习吧!”
宣毅军刘季孙那边正办事关键，基层的禁军将校和许赟这样高层对峙，像杨虞侯这样的中层，也是中立派不能搞过去乱事，方翰韬搂草打兔子，把杨虞侯也控制住。“既然都设在三清观进行学习，那干脆仿照算学进修班，把这叫做三清进修班吧。”张诜凑趣道，不过这名字一说出来，差点没把正在喝茶的方翰韬给呛到。“而且这三清还另有他解。不只是道家三清。”胡宗愈也笑道。“昔日后蜀主有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以警示官僚廉洁为民之心。方府判之前在太学也曾有言，凡事必有初，让太学生们初心不忘，铭记使命。可眼下常州官吏却全然忘了初心。正该重新读书，学习圣人之道，以明清廉为官，清正为民，清白为政，三清之理，牢记于心。”
”完夫说的不错，确实得好好教官这帮虫……呃，这帮同僚了。”方翰韬咬牙切齿道。敢背叛老子跟曲规混一块，常州官场是时候得肃反清洗了。
方翰韬也当即说，他会上报王知州，毕竟还是知州主管人事，还是老套路起手式，先给这些官吏放一下田园假，不要天天总想着搞大新闻，好去进修学习一个。
交流完事，大家看着都觉得不错，一番商议后，秉持着“两记两卷，双规三清”的教盲宗旨，常州三清大讲堂正式挂牌成立。由无锡县令张诜督办，而学堂的教授，方翰韬决定去请王令，在经义上造诣，王令可以说是常州中仅次于王三叔的存在，由他过去，好好讲讲学，给这些学员们念念经，搞思想教盲。
首批入学的学员就有宜兴士人蒋之美，宣毅军虞侯杨子千，城门监部分官吏。不管本质是什么,形式主义面子工程都得做足嘛。可怜杨虞侯坐在州府里吃着火锅听着曲，忽然就破方府判发话去三清教盲了。
一时间人都懵了。不是，我一个武夫丘八，去搞开卷有益手不释卷的两卷工作，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举笔如扛鼎，跟着儒生们一起去念经，有没有搞错?但看着方府判的那威势，表面客气下隐藏的杀气，联想到突然消失的刘季孙，杨虞侯瞬间明白过来了。这是许钤辖和方府判开始斗法了，神仙打架，他这个虞侯还是少掺和为妙，老老实实躲起来比较好。看来方府判这个三清教盲，其实还是为自己着想喃!思想工作自己给自己做通的杨虞侯感激涕零，当即答应下来。蒋之美也无奈答应，他只是一个平民，又无官职在身，触怒了方府判，去闭门读书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下场了清理完了内鬼，派出刘季孙去禁军进行人证抱夺战。方翰韬和曲规较量这第一个回合结束。现在，轮到方翰韬进攻了，而他的计划，却早就布置好了，沈括去江阴，蔡确领着算学生们清理账册。两个计划稳步进行，只不过是今天破曲规突袭打乱了而已。“沈存中，之前这十天，你去江阴县暗访的情况如何了?”坐在宴席主位上方翰韬，向吃着火锅，刚跟着章惇顺道从江阴回来的沈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