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共工怒触不周折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九章共工怒触不周折

“等一下,学生有些困惑,为何这圩田会是关键所在?圩田是什么?”旁边蔡确疑惑的问道。面对蔡确的疑问,本是水利专家,最佳解答人选的沈括却跟没听见一般,低头和哥哥沈披交头接耳。方翰韬无奈,只好自己亲自给蔡确科普。圩田,有时候被称之为围田,或者是湖田,是一种以围筑堤岸的方式向湖塘江河争得新田地的水利设施。当然,在现代它还有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围湖造田。

圩田开发,纵观历史前后,主要分布在太湖平原,也就是大宋的两浙路和江南东路。这背后,其中是太湖平原特殊的地理,气候原因导致的。

江南地区受季风气候影响,降雨十分充沛,每年夏秋季节,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为当地带来大量的降水,尤其五六月,在江南梅子成熟的时节,骤雨大作,是降雨最集中时期,又破称为“梅雨”。

太湖地区最早是海湾在长江、钱塘江和海潮的共同作用下,逐渐破包围,从而使内湖和海洋分割,形成湖泊,发盲成最后的三角洲,形成一个以太湖为中心的盆型地貌,四周高中间低。从苏州以东,松江以西,常熟以南,嘉兴以北,大小湖泊几乎全部集中在这里,地势又为低中之低。像最低的苏州,秀州,湖州等地,每年降水即使只有一尺,平江的水田,不论何处都会被淹没,但像江南夏秋梅雨时节那降水,何止是一尺?所以基本上每年这些地方的平江水田,那是稳定被淹麻了。尤其苏州更是倒雷蛋中的倒雷蛋,当然太湖平原其他地方也好不了哪去。

苏州下辖五个县,虽说田地都是以水田为主,其实从昆山往东,到临海的冈阜地区,东西只有百里,南北也不过二百里,地势东高而西低。所谓东导于海,而水反西流是也。常熟北部连接北江的涨沙,南北有七八十里,东西也就二百里,其地势也是北高南低,欲向北导水流入长江,但是水却反流南下。

因此这两处皆是高田,其昆山冈阜以西直到常州境内,仅一百五十里,常熟以南到湖州秀州境内,也就二百里,水田都在地势低洼之处,地势较高的水田需要引水灌溉,但是水却从其旁边白白流走,故而经常出现干旱的情况。地势较低的水田中的积水无法排除,西南有太湖容纳数州的流水,东北又有昆山常熟二县冈阜反流回来的水,故而经常有水灾发生。可谓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面对如此困境,辛勤且富有智慧的劳动人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就发明了圩田这种开发土地资源的水利设施,在沿江沿海的低薮地区修筑堤坝,以防外水浸漫,从而围垦出土地资源。在修筑堤坝的同时,设置闸门,干旱时开启闸门引水自流来灌溉,遇到洪涝灾害时关闭闸门防止外水倒流,高处的农田则深挖塘浦以方便灌溉农田,如此则高田低地都得到合理的治理,水旱灾害也就减少了。

圩田开发相当于是此时大宋的3A项目:高投入,高风险,高回报。高产,稳产是圩田与生俱来的优势,旱涝保收,而且圩田粮食产量基本比寻常上田高出一半。像方翰韬之前听说苏州那边的农业高产量,能鸣稳定亩产三石稻米的上佳田地,基本全是当年景祐五年,范仲淹知苏州时候开发的圩田。这样才让太湖平原爆发出巨大的农业潜力,粮食产量冠绝天下,让其他地方的田地望尘莫及。

到了庆历三年范仲淹再知苏州,苏州田地三万四千顷,能共计出产稻米七百万石。基本上大宋漕运,东南上供东京六百万石稻米漕粮份额,大头全是从苏州这里出。这是字面意思上的苏常熟,天下足。面对产量诱人,高产稳产,获利丰厚的圩田,两浙路与江南东路的官员富民百姓,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土地向来是大宋最诱人的资产,更何况可能是整个东亚最顶级上佳稳定的优质土地呢?像王三叔也不例外,他刚上任常州,准备大修水利,其实也就是效仿范仲淹,准备搞圩田,造福常州百姓。只是被方翰韬给拦住了。得亏是方翰韬拦住了,要不然像本位面,王安石在常州就准备大修水利,司马旦就没拦住。工程草草失败,导致百姓疲敝,民夫自杀,王安石的常州知州之任,也只得草草结束,成为了两年来,第九

个屁股没捂热乎就走掉的常州知州,常州也成了王安石前期辉煌政治生涯中,最灰暗的一笔,栽得跟头有点大。这不是王安石的能力问题,只能说客观因素在这里。圩田虽好,但如同河豚一样,虽鲜美无比,但本身身有剧毒,一旦不慎,后患无穷。一是这水利工程实在太过巨大,单凭个人,甚至是一乡一县的能力是开发不出来的,用工一般是几十万起步

换句话说,普通百姓,甚至是中小地主都根本没有能力下场,掺和进圩田的事情中,只有大地主和土豪抱团,才可以造点小圩,或者是在官府强大的财政支持下才能完成。一旦没规划好修差了,浪费的人力物力,以大宋地方官府薄弱的财政,堪称是伤筋动骨,而且维护修理也同样需要大量支出。高风险就更不必多说,由于此时条件有限,在加上南方大水频发和特殊的地理环境,圩田往往会被洪水冲决,数万人的辛勤劳作毁于一旦,甚至不仅是圩田本身破破坏,当年颗粒无数,大片其他良田也顺带着遭殃。眼下曲规江阴县受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今年的常州梅雨天也不是特别大,像常州其他几个县,也没啥大的洪涝灾害,但是对于江阴县五泻水周遭新修的圩田来讲,就是灭顶之灾了。不过幸好曲规那里是偷偷摸摸,一个县搞的,所以圩田规模摊子没搞太大,也搞不了太大,所以受灾波及区域仅限于圩田处。

圩田虽好,但是要谨慎。

这是现在大宋朝廷上下都有的共识。故而虽然圩田获利丰厚,但朝廷中枢对于圩田开发是保守不能再保守了,毕竟江南是财税重地,主打的就是一个稳定别处乡蛾子,不能像捣腾黄河那么自信搞创新异想天开了。

甚至当今官家赵祯在庆历年间专门下诏书:凡是地方官想要开发水利工程,必须先具报其所见利害及地图,申本属州军及转运或提刑司,由漕、宪二司派员踏勘。如事属可行,尚须具保申转运、提刑司,经批勘准后方可动工方。

同时还规定,于未农作时兴役半月,不得非时差扰,如果未经申报,有功不赏,有过必罚。

就如同州县上报诉灾状一般,必须州府,转运路漕、宪二司审核,上报中央后才能动工。一旦出问题,县、州、路挨个背锅,一个都逃不掉。当然,这只是眼下大宋人认识到圩田的危害,至于圩田不合理开发,导致的河流湖泊开发过度,破坏生态,使其失去调水蓄水的功能,致使水害发生更为频繁剧烈这些东西,可能只有极少数有长远眼光的水利专家朦胧意识到,和方翰韬这个后世人知道清楚。圩田虽好,但是得合理统筹科学规划,眼光要长远,方才能扬长避短。这是方翰韬的认知。蔡确听完方翰韬的解释,才明白了过来。他毕竟是福建人,不是江南人,虽然福建也修陂塘水利,但因为地理环境不同,跟太湖平原这里不一样。

“那这样说来,府判的意思是,这曲规是不尊朝廷法度,私自大动土木,暗修圩田的罪名了?”蔡确问道。“对,但不完整。”方翰韬笑道。”不止是这样,我之前也翻查了两浙路律令格式,按照皇佑元年,余姚知县谢景初(沈披沈括的大表侄,王三叔的好朋友,见前文第五十二章)申状,两浙转运司及中枢三司明文批复,为防止地方形势豪强强占圩田,”方翰韬展现出一个做题家兼公务员的优良工作作风,开始原样复述法律行政条文。”‘圩田陂塘明置薄籍拘管,永为众户萌溉之利。今后更不得许人户以起纳租税为名辄行请射。仍令知县常行检察,如违,其所请人及所给付官司各重区于法。’现在曲规江阴县诉灾状上写的这些受灾田,分明是民田,也就是说,他把官修的圩田私自请射给民众了。”

大宋土地制度,无主的荒田是不能够任由农民自有开采的,必须经过官府备案及同意,议定税赋,才能合法的开垦荒地,否则会以“盗耕”的罪名,按照《宋刑统》,诸盗耕种公私田者,一亩以下笞三十,五亩加一等,过杖一百,十亩以上,就是流刑刺配了。荒田逃田则划分给官府,为官田,这是国有资产。若是有民众想要买官田,那就得“请射”,也就是公开拍卖招标,官府给了关子和户贴,也就是土地资格证和纳税凭证之后,方才能自己来耕种。这就是荒田请射制度。官方开发的圩田,也属于此列荒田。而把圩田分给民众私人,这是彻头彻尾的国有资产流失。

方翰韬接着解释,也对曾布说道,“五哥,这就是下午,咱们没聊完的话题。之前不是说了,曲规反对我方田均税,不止是于私要跟我争权,也有于公的原因吗?”曾布点点头,说对,当时你说这是常州和江阴之争,但是没说完,就破突发的绑架给打断了。“于公来讲,江阴县这两年才撤军改县,刚刚并入常州,田版税籍移交都没完成,我之前也翻了州府架阁库,江阴县的相关文书缺漏甚多。什么荒田请射,圩田民田,纳不纳税,自然全在他曲规的笔头上。

如果由我来主导方田均税,我肯定一碗水端平,常州的税赋按照州的单位,以田地来均,他这些新开发不纳税的圩田,可就藏不住了。江阴县的田多了,固然无锡等四县的税能轻一点了,但江阴县肯定要被均摊咱们常州四县多的税赋到头上,不只是曲规和那些田主不乐意,江阴的百姓自然也不乐意。”

“如果是曲规来主导常州方田均税,那自然就护着他们江阴县。常州五县方田均税,那自然只会在各自县里面来均税,江阴新田多了,但还用旧税额,只是内部均一下。这样县里面的税赋是统一了,但是各县之间的税赋,却不统一,无法做到州这一层面的均税。”

方翰韬解释道。“这,就是常州与江阴的州县之争,曲规不仅代表着他一个人和我斗,他也是代表了整个江阴县百姓,和我常州四县的百姓斗。”地方灾荒谎报,来换取中枢福利赈灾款,是一种地方保护主义的体现,那这方田均税,各县之间不把税赋均平,你的田多税少恰饱饱,我的田少税多苦哈哈,吃亏自然也不想继续吃亏,占便宜的自然想着继续占便宜。

百姓民众之间,蒋之美固然是这样想,县与县之间,江阴县何尝又不是这么想呢?这也是一种地方保护主义。这是政治权衡,政治无关对错,无关好人与坏人,无关清官与贫官,没有道德判断,只有利益取舍。蔡确笑道,“那府判斗曲规,把柄就好抓了,县官不经请示,私自动工修圩田,致使江阴受水灾,违背庆历水利诏书,这是罪一;更妙的是,诉灾状是曲规自己写的,证据确凿,辩无可辨。

私自将圩田请射与民,违背三司圩田格式,盗耕失察罪,此是罪二。这两个罪名一加,上报提点刑狱司和中枢吏部,曲规怕不是要展磨勘都不够,都得要贬官了。”蔡确这话一说,方翰韬只是摇了摇头。但另外一边,沈披,曾布却是脸色大变。“不是,我说子豫,容我冒犯几句。”和自家弟弟嘀咕完,沈披终究是憋不住吐槽的欲望,和方翰韬说道。“你们常州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圩田这么天大的事情,都敢让一个县偷偷搞,你们州府里竟然都不知道?

方翰韬两手一摊,说沈老哥你别笑,我们常州州府对于常州,不知道的事情那可多了去了!毕竟我们常州两年换八个知州六个通判,州府很难不成摆设,你们宣州换你也麻。沈披低声吐槽一句,要是我们宣州能像你们常州一样就好了……方翰韬听着莫名其妙。

看着破大防的沈披,心里纳闷,我们常州这里搞圩田出事了,老沈你一个宣州的宁国县令,怎么比我这还着急?

旁边曾布和沈括脸色有点不好看,曾布悄悄拉着方翰韬给他解释道。

“老沈生气是有原因的。小方你可能不知道,我这次和老沈来向你们要饭筹钱,不止是为了弥补州里财政,主要是我们宣州,也要准备筹钱,为修圩田做准备,老沈在宁国县,为了修这万春圩,筹划很久了。”

方翰韬惊讶的看着曾布,这事你口风可够紧的啊。

再一联想道今天下午说铁监的时候,曾布和自己暗示,宣州也要效仿常州铁监先进经验,背后主谋是江南东路转运使张区和转运判官谢景温,方翰韬明白了。

宣州那里,搞铁监是明修栈道筹备钱财,张区和谢景温大修万春圩是暗度陈仓,目的所在。

这才是张区和谢景温,也是江南东路转运司真正图谋所在。曾布和沈披,沈括等人面色很难看,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由和方翰韬关系最好的曾布出头,向方翰韬请求道。

“子豫,你看看,你们常州那边,你要斗曲规,能不能,别用圩田灾害这个罪名,来斗倒曲规,换一个,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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