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水落石出云开来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一章水落石出云开来

至于为什么看不懂这个税赋,但依旧会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呢?

还是方翰韬的推理,一步步倒推出来的。首先,之前根据曲规的诉灾状和江阴县本身对常州方田均税的抗拒,方翰韬隐约的觉得,江明县可能背地里在偷搞圩田,这才让沈括这个水利行家去探查,一发现果然如此。

这是第一步。

然后下一步推理又来了,搞圩田这种东西,一个县是根本没有那财力独自搞的,君不见沈披曾布他们宣州想搞万春圩,整个江东路都快动员起来了,但还得砸锅卖铁。虽然曲规在江阴县搞的那个圩田,规模比沈披他们的万春圩规模小太多了,但是这也不是他一个县就能搞的起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也是第二步思考工作,江阴县是哪里有多余的钱粮,支撑得起圩田工作的呢?带着这个问题,方翰韬自然而然就推理出来,肯定是财政工作出了问题,说不定是江阴县偷偷截留了常州一部分财税,县里面偷偷搞小金库?其实是江明县吸血常州财政,才会有多余的财力去偷偷摸摸的搞他们的圩田。这个猜测很有可能,因为江明县撤军改县是这两年的事情,在撤军改县,这种体制内变动剧烈的时候,是最有机会浑水摸鱼的。

这个也是方翰韬后世公务员社畜当多了,都有的经验常识,眼下大宋也不例外。

带着这个思路,方翰韬便让蔡确领着算学学堂的人汇合两县胥吏,清查往年的账目,着重对比钩沉常州和江明县之间的财政工作。相当于知道答案倒推解题步骤,找到了这个条目。

但现在,卡在了最关键的一步。

“这应该是供应禁军,走粮料院的账目吧?但我看着条目下面,怎么还有一个‘本州协济弓手材勇苏州和买淮衣绢’啊?这到底都有啥区别,有没有咨询熟悉内情的人,仔细查一查?”方翰韬在这个征税科目上翻看了一会,问道。他心里也不是十分肯定,方翰韬虽然上任这段时间,整的活倒是挺多,但是时间还是比较短,税薄政务方面,大体是清晰的,但也不可能做到每个税目又来都能搞的清清楚楚的。

蔡确木着脸,不由得讪笑几声说道。“应该是吧……但看着不太像,光是这‘准衣绢’科目,后面还有不少,根本不知道这些税目当年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设立而征收,后续又花到哪个地方的,只是算学的人打着算盘比对,发现这块好像不太对劲,才摘了出来。至于说熟悉这些税目的人……反正问了伯康公和张县君,以及无锡县和宜兴县的县吏,他们只熟悉县里的科目,还真不熟悉州府里的这些。”

淦,方翰韬不由得老脸一红,一拍脑门。熟悉这里面行情和屎山代码的人,已经都被自己打包送走,要么去见阎王,要么去沙门岛公费旅游了。问题代码位置debug出来了,但是最气人的是,这团没有注释的屎山代码,还真就没人能看懂了。有bug没法解,可是实在气人。毕竟我大宋的税制,继承自唐朝杨炎的两税法改革,那可不是一般的乱。

两税法的一个基本特征,无不以财政开支熏要为基准,确定总额,分摊于各地,即以量出制入为原则,而不是按各地实际可能负担或理应负担的程度,划定统一税则,然后总计一地乃至全国收入,以决定财政开支,也就是量入以制出。这样,由于各种因素,分摊不均,必然导致各地税则高低的差异,造成赋税征发区域间的不平衡性。根本没有财政预算制度,不是收多少,花多少,而是要花多少,收多少。讲究一个因事增赋,依例立制。

地方不同,事情不同,那自然税赋也是五花八门,光是常州这下面五个县,每个县不同的情况,就有不同的税赋增设,常年积累下来,除了当地世代在这做胥吏的,根本没人能说得清楚这税赋的由来。反正地方操作起来,全都比量着去年的收就完事了,准没错,如果不够,那就再增设新的名目,接着收。可以说方翰韬当时刚上任常州,遇到宣毅军武备铁冶之事,如果当时他没有搞出大铁监,而是照着州府胥吏们的老办法,那就巧立名目摊派给百姓,常州的税收科目就会多出一条“宣毅军铁冶武备科配钱”。若是这铁冶武备多收两年,过两年以后再来一个新的通判,那肯定也不熟悉常州内情,看着这笔糊涂账,也不清楚当年的这个项目只能老老实实,稀里糊涂固定每年这么收下去。看着这个“本州协济苏州和买绢江阴军宣毅军驻泊淮衣绢”,明知道里面肯定有猫腻,但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不确定怎么从里面找到证据,也就没法用这斗倒曲规。

方翰韬也有点麻。沈括,蔡确,曾布经验都太浅,也帮不上忙,几个人是大眼瞪小眼。

倒是旁边的资深老官僚沈披在得到方翰韬承诺不把圩田事闹大后,心情大好,在旁边顺道一起看着税簿,突然笑着来了一句。

“原来你们常州也要缴纳淮衣绢啊,我以为只有我们江东路有这玩意呢。”

方翰韬和蔡确,沈括面面相觑,关键时刻,还得是老沈靠得住,方翰韬急忙向沈披请教道,这个税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披当即给方翰韬等人讲解道。

原来淮衣绢其实是“淮南路军衣”的简称。按照沈披的说法,这是一种中央向地方征调税赋的项目,当年由江东西两路调拨丝绢,额外供应淮南路禁军军粮饷银。按照沈披的指点,这个“协济”和“和买”两词,就道明了其中的本质:就是一处官府资金紧张,各地因风土之宜,物产不同,州军间常均济对换,取长补短,由上级部分出面协调,地方州军间财赋的有偿调拨,以代发上供钱物的形式来对换别地物帛。

“大概是庆历元年,设立的这项赋税吧?”沈披回忆,不过他也记不准。”你最好问问宣毅军的人,子豫你之前猜的没错,因为这个淮衣绢,就是跟他们有关。”方翰韬一听,赶紧叫人去找张诜,让他把正准备参加三清进修班的杨虞侯找回来,以备咨询。

不过人还没出去多久,就进来十几个禁军将校,方翰韬等人定睛一看,不是杨虞侯,而是之前出去办事的刘季孙。“幸不辱命,”刘季孙一回来就禀告,指着这几个醉醺醺的军校说道,“这几位便是之前一起做事的将校,除了杨虞侯,悉数到场,咸聚州府,听府判发遣。这位就是我们许钤辖的亲兵。”

方翰韬见状大喜,没想到刘季孙办事手脚真是麻利,看这时间,多半是一到军营,没费功夫,就直接把当时参加杀吏一事的人证给全捞回来了。

“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方翰韬关切的问道。

“并无半点。说来也好笑,钤辖不在,无人管束,又正值中秋,乱的跟个集市一般。诺大军营里面闲杂人等进进出出,最清醒的,可能是妓女们了。”刘季孙无奈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方翰韬笑道,便摆脱曾布派遣宣州的人手,把这些醉醺醺军校看了起来,控制住这群要紧的人证,又让州府里的妓女们过来好好伺候这帮大爷,作为软拘形式。

“不管什么手段,是用酒,还是诸位佐酒爱卿(大宋风俗,对妓女的称呼就是爱卿)亲自上阵,反正让这帮军爷几天腿都是软的。”方府判对妓女们亲自下达指示道。人尽其长,物尽其用。是方府判一贯人事工作方针,对失足妇女同志们工作指导当然也不例外,一视同仁。有府判之命,这群妓女们哄笑声应下,一个个各显神通,娇笑着把这帮醉醺醺的军校扶了下去。刘季孙的找宣毅军人证的任务完成了,场面清净了,方翰韬便把刚才研究的这个“准衣绢”税目向小刘同学请教。果不其然,刘季孙作为宣毅军军官,尤其是懂账簿财计的军官,对这些就分外行家里手,当即清楚给方翰韬讲解。按照刘季孙的说法,沈披说的对,也不对。

庆历元年,是淮南、江南、两浙、荆湖、福建路成立宣毅军的时间点,宣毅军是东南方面禁军的统一番号,加上真宗朝在广南路建置的雄略军,当时的东南地区常备禁军数量可以说是达到了大宋立国以来最高峰。

“宣毅军的建置,其实是仿照当年西北,招刺沿边乡兵组建起来的‘蕃落’,’保捷’等西军,面对西贼战事优越表现,从而推广到东南内地州军的。也是当时为了解决东南内地州县弓手安置,才成立的宣毅军。”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季孙开始详细介绍来源。当年大宋在西北,由于外地禁军送人头送太多了(其中刘季孙的老爹刘平在三川口大战中,就带头做出了三分之一的贡献),西北都快没有禁军了,没办法逼急了,只好组织当地的民兵,来对抗党项。结果这一实验,发现效果竟然还不错,西北的乡兵弓箭手比这些京营外地禁军还能打,作战意志特别积极(毕竟守自己家乡)还特别省钱,性价比极高,尝到甜头的朝廷就开始纷纷将这些弓箭手乡兵升级成禁军,遥隶三衙。这宋夏战争成功经验便推广到了内地。再加上当时内地,早在康定元年,由贾昌朝的建议,内地遍置民兵弓箭手,来维持地方治安,捕盗贼。东南和两京有数量庞大的弓箭手。为了这些弓箭手乡兵的就业问题,后面由当时的枢密副使富粥的《上启东南诸郡募兵以防盗贼》一疏建议,将这些州县乡兵弓箭手进行拣选,转化为了东南地方禁军,遥隶在三衙中的侍卫步兵军司下。番号也就是宣毅军,分驻泊在东南各大州军中。这是庆历元年的事情。

接着他指着方翰韬看不明白的那个“本州协济弓手材勇苏州和买淮衣绢”,这个,其实就是当年成立宣毅军后,常州这里粮料院供应给当时新成立的宣毅军的军饷补给。

方翰韬他们照着刘季孙的指点,仔细一查,发现果然如其所言,这项税赋第一次在税薄中出现,也就是庆历元年。“不对啊,我怎么记得我们宣州那里,是庆历三年,才开始出现‘淮衣绢’条目的?”沈披疑惑的反驳刘季孙道。刘季孙笑着又给沈披解释道。那是因为在庆历三年,王伦(这位老哥应该是水浒传里王伦的原型)、张海等狂贼自京东转而南下,寇掠淮甸引发之事。当时王伦之乱,把东南折腾的够呛。

只能说大宋那两年风雨飘摇,庆历年间日子是真不好过,西北有元昊西夏之乱,河北有弥勒教王则之乱,东京那里庆历新政君子党和保守党政斗。

中原东南这种久不见兵戈的腹地也不甘落后,张海、王伦军贼作乱,几百人一路南下劫掠京东、淮南、江南、映西、京西五六路,二三十州军,数千里内杀人放火,如入无人之境,近一年之久。

为了镇压王伦之乱,朝廷调动宣毅军平叛,可是宣毅军毕竟是从州县弓箭手转化过来的,东南这里朝廷又不重视教阅,宣毅军的军纪和战斗力可以说是垃圾中的垃圾(在座众人双手双脚赞成),和西北的同行不可同日而语。

结果这一调遣,又出了乱子,当时戍守光华军的,以防备张海王伦等群盗剽掠的部分宣毅军,在其员僚邵兴的率领下,携三百余卒,盗军资库和兵器,并焚掠居民,继而沿长江,准备往蜀道为乱。方朝韬听到这里,人都快麻了,感情我大宋这民乱镇压,怎么听起来一副晚明崇祯的画风,兵变匪,匪变兵。镇压是水多了掺面,面多了掺水。曾布知道方翰韬年纪小,对庆历的往事确实不太清楚,便小声解释道。

小方你别看这东南这王伦和邵兴之乱是宣毅军惹出来的,其实啊,当年文相公在河北贝州打了一年,险些把河北打成白地的贝州王则弥勒教之乱,王则他们,其实也是东南更戍在河北的宣毅军小校。至于最后这些骚乱是怎么平定的呢?当然是能围住的就往死里打,打不下来的,就杀头头,至于部众,最后又赦免诏安进了宣毅军。兜兜转转,又折腾回来了。

方翰韬算是彻底听无语了,感情水浒传是写实作品啊!

看着另外一边和妓女们嬉笑乱做一团,醉气熏熏撅着嘴,跟猪一样往妓女们胸里拱的宣毅军将校,心中不由得一阵赞叹。

我滴亲娘嘞,还真是小瞧你们了,没想到你们宣毅军里尽出神仙。

也就是在王伦之乱引起的邵兴之乱(多米诺骨牌倒麻了)这个背景下,庆历三年,长江中下游沿岸又调集宣毅军,加兵防守,平乱一线淮南路枕戈待旦,所以才又有了沈披所说的,庆历三年,宣州的“淮衣绢”征收。“如果下官猜的没错,那府判这里看不明白的‘本州协济苏州和买绢江阴军宣毅军驻泊淮衣绢’应该就是当时常州的宣毅军,调防到江阴军戍守,才产生的税赋。”刘季孙最后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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