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水落石出云开来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二章水落石出云开来

按照刘季孙的指点,方翰韬一行人调整了工作的方向,拨云见日,重新翻检税籍账簿,开始系统性整理淮衣绢相关科目。税籍账薄卷帙浩繁,幸好之前十几天,蔡确领着军事统计司的人手,打着新式算盘,将相关准衣绢账目预先处理了一遍,按照方翰韬教的新式账簿重新整理摘录。

为了图速度出结论,眼下光凭方翰韬和曾布他们几个人手是不哆的,便让沈括和蔡确,去把调休加班的算学学堂的学员,还有调用在州府值班的无锡县县吏们,聚集在州府通判厅大堂,通宵点灯,打着算盘,开始对账目期间王安石找过来方翰韬,让一起去参加州府在后河的放灯活动,常州亲民长官现身与民同乐。工作进展得很顺利,通判厅内算盘声哗啦啦的响,此起彼伏。在方翰韬和王安石主持完庆典,后河之上漫流烛火,月夜之下,常州城沉浸在节日欢乐的海洋之中时,回到通判厅后,厅内的加班工作人员们,最后终于理清了这繁杂的税目变革,找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也就是说,这两笔淮衣绢,本质上其实是同一个税赋。”出席完活动,回到官厅的方翰韬看着眼前的这堆账簿,最后总结道。“正是。下官和景文(刘季孙字)研究对齐后发现,庆历元年,东南组建宣毅军之时,便有一笔衣绢钱,由常州酿料院供军,然则到了庆历三年,王伦张海之乱时,则在枢密院的调令下,驻泊在常州的这两个宣毅军指挥则协防到长江重镇江阴军,而按照之前的枢密院和三衙的律令,驻泊地方禁军协防外地就粮,由常州本地出,对接到江阴军粮料院,这就是这笔‘本州协济苏州和买绢江阴军宣毅军驻泊淮衣绢’的来源。”

沈括将整理好的摘要和方翰韬详细禀报,旁边蔡确不停的补充。

“问题是后面,在庆历王伦之乱平息,宣毅军协防江阴结束,返回常州,继续由本地粮料院出衣绢供应宣毅军,重新接收防务之后,这笔淮衣绢却并没有停下来,据学生和沈推官考据,当时正是李余庆李知州惨遭小人毒杀病逝(见前文),当时常州政务交接,账簿紊乱,因此这件事就忘了办,遗留了下来,致使现在常州每年要交两笔淮衣绢。”“不对吧,你们常州这里,明显是重复给宣毅军供军饷,收了两次钱,难不成你们州府上下都傻,看不出来吗?”曾布疑惑的问道。“真看不出来。”沈披沉声说道,“别看这两笔税钱,本质是同一笔,但是在财务账滴上来看,一笔是供应外地驻军的,一笔是供应本地驻军的,这分明是两笔不同的支出。要是不知道往年军政之事,不晓其前因后果,根本看不出其中真相。”方翰韬不由得撇了撇嘴,沈披说的确实没问题,这笔本该取消的,给江阴军的临时性税赋,正赶上当年最了解内情的常州知州李余庆被害,一直拖着没办,就这么被遗忘在角落之中。

再加上官僚制度的因循苟且,政策执行是有惯性的,拖了两年后,即使宣毅军早就不协防江阴,已经回到常州驻地,官吏们仍然机械的继续执行下去,根本也不会主动求变。

这本来是知州通判这些政务官做的活,底下的公务员根本没资格,也不会有动力主动给你指出来,谁吃饱撑着了,给自己主动加班?时间长了,这笔税赋的来源就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没人通知取消,那就继续一直按照惯例搞下去,当然也不会有人来追究是怎么产生的。就这样,常州四个县一直给江阴军拨付军饷,供养一支不存在的军队。江明军收了好处,肯定也不会声张,就一直昧了下去。所以曲规和江明县才有余粮来存储小金库,甚至都开始搞起了圩田,江阴县也对常州方翰韬提出来的方田均税,重新整理税簿十分抗拒。

这就是这场常州江阴方田均税矛盾的起源,再掺杂了两位地方主官的私人原因,在州府集议之后的中秋节,演变成了这场骚乱。

方翰韬看着眼前的卷宗,一时间不由得喟然而叹,这时候曾巩和王安石都已经回来了,听得沈括和蔡确,刘季孙整理的这个重复交税的结果,王三叔像早有预料一般,和曾巩相视无奈。

王安石呷了一口茶,揉了揉发酸的腰背,缓了一回,身体虽然疲惫,但是睁开两眼,对方翰韬说道。

“什么是积弊,子豫,如今你算是亲身体会了吧。”王安石和方翰韬慢慢说道。方翰韬点了点头,”本朝正税两税看起来不多,但是这些杂税却繁重异常,眼下这‘淮衣绢’就是一例。更为可怕的是,这只是查出来的一例,这多少年一直积攒下来,如同蛛网油垢一般的杂税,不知有多少。老百姓交的钱是越来越多,但朝廷到账的钱财,却未必增加多少,大部分,可能都是在这中间一层层中浪费消耗掉了。”

“这些事情,我当年做官的时候就已经见怪不怪了。常州其实也不算是个例,并不新鲜。眼下能做的,就是清除积弊,再立新政,方才能重造圣朝,效三代之政,治当世之疾。”王安石也无奈的说道。眼下的大宋,虽然立国才不过百余年,看起来正年轻,可是别忘了,大宋得国太易,其实本身的体制,是继承自五代十国的基本盘,这点方翰韬以前就体会到了。具体体现,那就是继承自五代十国繁杂的税赋,积弊丛生,难以清除,地方事务繁多,这么苟且糊弄下来,演变出无数散碎,复杂的短途税链,简直数不胜数。这些地方性杂税,临时税不断增加,随之而来的,就是征税成本也线性提高,而政府工作效率,也因为事务的复杂性增加而下降。整个体制变得无比臃肿,也有了无数多的空子,等着底下的人来钻。

外表看起来年轻,其实本身内部体制,已经是两百年的病躯了。这也是从范仲淹开始,不少士人挺身而出,呼吁新政改革的原因。真以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或者是极个别的极端言论?其实是大宋到了不得不变革的地步了。“不过就凭眼下这些证据,想要扳倒曲子墨,恐怕还不够。”王安石继而说道,这让方翰韬等人为之一惊。之前王三叔对于方翰韬和曲规之争,倾向性没有那么明显,现在他终于要下场了。方翰韬一阵激动,同时心里暗暗腹诽,王三叔这怎么跟我一样,谁赢了帮谁是吧,是不是看我找到曲规的关键性把柄,才正式下场帮我?看着方翰韬贼溜溜的眼神,王安石哪还不知道他在寻思什么,他摇了摇头,和曾巩笑指,”你看这孩子,又想到哪里去了。”

转而对方翰韬严肃说道。

“早点把你和曲子墨之间的争执弄完,咱们也早点开始方田均税。时间紧迫,百姓望新政如同久旱盼甘霖,不能因为眼下稻粱之争,把正事耽误了。”

方翰韬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王三叔这终归是政治家的思维方式,而不只心念着政客那点心思。自己是格局

笑了。“那还差哪些?”方翰韬急忙问道。“最好有其他州军的旁证。”同样是老派官僚的王安石开始指点道。”这样你上禀漕司和宪司,才更有说服力。一锤定音,省的再有反复,打起公文官司。然后还有些人证旁事,以此为引,旁敲侧击。正奇兼用,以正合,以奇胜。如此双管齐下,才会有效果。”

方翰韬听着心里直发麻,好吧,看来王三叔这个政治家,同样把政客的手段点满了,这么熟练,内斗的手段,也是不差的嘛!不过,上哪里找这些手段呢?方翰韬一时间又犯了愁。重新又翻阅卷宗,再看淮衣绢税目上的“本州协济苏州和买绢”,心念一动。

他想起了之前和林淮庆,章八郎最开始做铁监生意之时,他们提起的苏州和买绢之事,当时他们就是这个生意没赚多少钱,才被章惇介绍来常州试试铁器生意的。苏州不产绢,朝廷每年又要在苏州丝绢课税和买绸绢四万匹,没办法,苏州官府只好收这个绢钱,然后在别的地方采买,以此完成赋税。(见本卷第二十二章)

“对了,看这税赋准衣绢,当时应该和苏州那边绢布和买同样有业务来往,走的是一条线。而且江阴毗邻苏州,当时调防不仅是常州,苏州同样也有。那把苏州的档案申请过来,作为佐证,这样就有说服力了。”方翰韬一击掌,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正好章惇就在此处帮他审问犯人呢,正正好好。毕竟要是走公文,公事公办请求调阅档案作为例证,那流程估计不得猴年马月才能办完,但是有章惇这个私人关系在就不一样,苏州那边很快就能协助自己搞定。同学多就是爽,人脉关系这不就起来了?

王安石和曾巩看这里事情差不多了,再加上夜也深了,便都回去了,曾巩忙了一天,确实有些累了,便回去休息,王安石则回去又开始挑灯看书。

通判厅内,其他胥吏和算学学堂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方翰韬他们几个继续在筹划。当即方翰韬让人把章惇请过来,不过方翰韬正准备找章惇呢,说曹操,曹操就到。

章惇就拍了拍手,一身轻松过来,向方翰韬笑道。”子豫,那些犯人我帮你审问清楚了,问题有点大……”

“先别提这个事了,子厚兄。”方翰韬赶紧把章惇拉过来,向他说了这个淮衣绢的事情,请章惇回去帮他调阅档案,做为佐证,从而上报两浙转运使司。章惇当即爽快的答应下来,”不过子豫啊,帮你这么多忙,那铁监和东南五州坑冶司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到时候定会给子厚兄一个满意。”方朝韬点头应承下来。政治交易,当然有来有往,不能白帮忙。

章惇说等明天休完假,他回苏州第一时间就帮方翰韬办这件事。曲规弹劾计划的第一个条件,满足了。“对了子厚兄,你刚才说那些犯人怎么了?问题大在哪里?”安排妥了佐证之事,方翰韬想起来刚才章惇说的那句话,开始问道。“那些犯人,口风很紧。”章惇皱着眉头,面有忧色。”就算用了你们常州的水刑,死活不承认自己和那个什么曲规之间有联系。我估摸着,这应该只是底下办事的小喽啰,是真的不清楚内情。”“看来曲规切割的很干净喃,这防火墙工作做得不赖啊。”方翰韬低声笑道。“看来这帮犯人也是有组织有纪律,上下线分割的很均匀吗,那子厚兄问题严重在哪?”“就是因为他们实在太有组织了,我才起了疑心。最后审讯差不多了,我给了他们一些饭菜,方才发现了问题。”章惇沉声说道,让方翰韬摸不着头脑,旁边沈披和曾布却好像想到了什么,紧张的挺起身。“怎么吃饭还能吃出问题?”方翰韬笑道。“因为他们,只吃菜,不吃肉,而且身上亦有纹身,我看他们,应该是码头上的力夫出身。”

“怎么你们常州也有食菜魔教了!”曾布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紧接着赶紧劝方翰韬,”小方,若这帮人真是魔教,你最好不要在他们身上动刑太过明显,也别偷偷害了他们的性命。”

“这是为何?”方翰韬有点纳闷。“你知不知道,这魔教结社,你抓一个,能闹起来一群人。我们宣州太平县,之前就因这魔教,出了事情,当时监狱里打死一个教徒,是个盐秤子,得罪了不少人,闹得是满城风雨。把我们太平县的孙觉孙知县,闹得脑袋都大了,这一抓抓一片,好不容易把匪首抓了进来。”曾布心有余悸的说道。

“要是平常百姓,你用他食菜事魔的罪名来整治他,怎么捏扁搓圆也没啥大不了的。”见方翰韬有点不信,曾布补充道。“但若是他真是魔教的,那反倒得在监狱里好吃好喝的供着。”方翰韬听罟,哈哈大笑。”我肯定不会整他的,这么送上门的人,我动他们干什么?不过五哥,你们宣州那边得配合我一下。之前不是为了圩田的事情,我帮你们捂盖子了嘛,现在,得你帮我捅娄子了!”

现成的人证,这不就来了喻!弹劾整治曲规的第二个条件,也满足了。说罟,方翰韬和曾布,沈披,章惇凑在一块,曾布他们还等着方翰韬把曲规扳倒之后,帮他们搞铁监的事情呢,一群人凑在一起,开始琢磨怎么对付曲规。

头脑风暴一开动,在整人方面,众人越说越投契,主客皆喜而笑,洗盏更酌。着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厅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方翰韬和曾布等人聊到兴头上,都把魏玩和雪若的鸽子给放了。等到早上怒气冲冲的魏玩带着怯生生的雪若杀了过来,直接把睡眼朦胧的曾布给吓醒了。

晋陵县衙内,等待了一晚上的曲规,满眼血丝,一脸怒气的问呆若木鸡的许赟。“怎么搞的?你那些禁军的亲兵怎么会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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