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高堂明镜悲白发
江阴县衙,曲规在书房内疾笔而书。
东南富庶,民风秀雅,一向偏好繁装奢饰,平日居室起卧之处,更是金玉满堂。东南平民富豪尚且如此,在此为官的官员更不会例外。
像路议的晋陵县衙私宅,就装饰异常豪华,珍奇古玩,金银铜器,绫罗绸缎,满室生辉。别看路议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是一个选人,但在东南,这个情况很普遍,他的贪污力度,算不上什么稀奇在两浙做官的官员,甭管来上任的时候有多穷,走的时候那是植笼无数,大包小包没有四五艘船都放不下。既然官员们这么有钱,那平日多享受享受,也是很正常,享受无非是衣食住行。豪华的居所,也是生活作风重要的一部分,也是自身财力的体现。自然万万不能委屈了。整个常州官场都是如此,整个常州官衙亦是如此。
在王安石和方翰韬上任前,也只有曲规和司马旦例外。他们二人的书房异常简洁,这俩人算得上是两浙路京官里有名的异类。曲规的书房内,唯有一案,一几,一榻而已。案牍之上,堆满公文,点着一豆灯盏;卧榻之上,竹席木枕;书房周遭俱是素墙白壁,并无雕饰,唯悬一副题字,上书“百折不挠”。这是当年余靖题字赠予他的。而在题字旁边,则挂着一把虎眼竹节钢鞭。这是大宋关西禁军常用的武器,虽然铁鞭蒙尘已久,上面有些许斑驳锈迹,但铁鞭头部的锐尖依旧闪烁寒芒,锋利无比。曲规坐在书鞭之下,低头伏案,就着灯火,疾笔作书,在写给京城翰林学士欧阳修,以及此时正在青州担任知州余靖的信件。只是他年纪终究大了,幞头之下,已是满头霜花,鬓毛已衰。低头就着烛火写了一会信,便已经目涩头晕,脖子僵硬,不由得抬头闭目休息一会,顺便思考当下的局势。
现在曲规面对气势汹汹的方府判,情势急转直下,他手里能打的牌已然不多。方府判的手尾确实干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不贪财不好色,寻常小钱看不在眼里,这官当得抓不出把柄虽然年纪轻轻,但这份心智和手段却一点不像是初出苏庐,少年得志的人该有的样子。这也是为何把曲规最后只能搞偷袭担人证,要不是方府判实在是滑不留手,曲规破逼的没办法,谁会和宣毅军许囚那种货色组成队友?
现在突袭失败,而方府判抓机会能力很强,在遭遇突袭后立刻选择反打,双方之间的对抗瞬间上了强度。在两方对垒恶战之时,自己这边的短板也终于暴露了出来。许赟,路议这些猪队友们就被方府判疯狂调动,
猪脑过载之下,许赟出击无果,而路议防守处也露出了破绽,被方府判抓住痛处狠打。曲规自己江阴县和魔教隔离的防火墙工作做得很好,他也很谨慎,要是方府判想从那些魔教妖民牵连,把火烧到他头上,是不可能的。但是路议却犯了大忌讳,没有戴手套就直接和魔教的人勾搭上,还留下了贪财受贿的证据。
这可要了老命了,曲规和路议之间那是联系紧密,顺着路议这根藤,摸到曲规这个大瓜,那简直不要太简单
九其看方府判收拾路议,举起清理魔教大旗这幅狂热的模样,是准备在常州烧出一场燎原大火,把自己彻底斗倒。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啊,曲规不由得仰天长叹,心中默默想到。
纵使方府判平日多有克制,像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僚,但等到得志猖狂之时,这幅要清算一切,反攻倒算的架势,才真正显露出少年人的心性本色。
只是虽然烧起了熊熊烈火,但是烧起大火的人,未必能控制住火势,反而可能将火势一入干柴场,越滚越大,彻底失控,伤及无辜。
江阴县就是这样危机四伏的干柴场。在常州五县之中,江阴县的摩尼教势力最为庞大,教民遍地。这倒不是曲规放纵的结果,而是江阴自有当地县情在此。作为长江交通枢纽,东南漕运重地,江阴这里外来人口很多,也是一个彻底的漕运城市,在码头上,每天往来搬运的力夫苦力众多,全是单身青壮年男子。这两点一结合,就构成了秘密宗教结社最合适的土壤。
五湖四海的外地人汇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人离乡贱,想要在异乡容身,必须要抱团取暖,形成小团体。但是如何组建团体,寻找共识呢?本地人靠的是血缘关系和地域关系,但这些来自各地的流民之间可都是没有的。
那就只能来一手文化认同共识了,当然这些底层民众们文化水平低,不会像读书人那帮搞法,而是玩起特色宗教秘密结社。甭管哪里来得,入了教,拜了圣火,咱们就都是教内手足兄弟,谁欺负你了,兄弟们就给你找场子回来;你穷了有难,教内互助,名义上搞均贫富,抱团对抗风险。
对于这些外来人口多,三教九流横行的地方,官府治理成本陡增,但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于是,就只能妥协之下,由当地有活力的社会团体进行部分代管,负责维持一定的秩序。
这就是明教在地方贫民百姓之间风行,纵使官府死命捣毁淫祀,想要推行儒家教化,却仍然无法根除,春风吹又生的深层次原因。
人民群众和上层官府有熏求和客观条件在这里,两头缺一不可,才会有他们的生存空间。如同洪水一般,想要不解决源头强行堵住,那是不可能的。
而既然结社,成了教派,如同黑社会一般,黑社会生存的基础是暴力,但是,不能全是暴力。
明教这些秘密宗教,不单是个宗教,就如同大相国寺和南禅寺不单纯是个寺庙一般,和尚们也不全是在念经,明教教众们也是一样。
他们与正常明面上的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练习作为一个团体,终极目的还是生存下去,而生存下去,需要钱财利益,想要靠纯粹暴力来获利,那是基本不可能的,这买卖终归做不长。
毕竟,在大宋,最大的暴力团体,也是唯一能靠暴力获利生存的,是朝廷和牙兵,也就是大宋禁军。
这是垄断高压红线,除非去东京夺了鸟位,当了大宋皇帝,否则对于普通有活力的社会团体而言,那就是只可止步,不可越过。总得找点产业经营,方才能让自己这个黑社会团体长期存在。但是对于黑社会来讲,因为人员素质问题,基
本是草根出身,文化素养,技木水平就那样。(废话,有点文化和技木的,谁当古惑仔啊)
像土地兼并这种大资本产业,方府判大铁监那种高技木含量的工场,明教黑社会们也都玩不转。
他们能插手的,基本都是低门槛,以暴力为垄断条件,稍微耍点暴力威胁就能方便快捷的控制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这需要与各方打交道,黑社会也必须和官府搞好关系。明教在这上面具有优势。像江阴县,因为处于交通枢纽和漕运重地,外地人组成的秘密宗教一般就控制码头力夫以及船伙,玩起了运输业。
在长江和运河上跑船的,除了远途商船,本地运维的,乃至于漕船,一般都是魔教黑社会承包。跑船送快递是需要暴力做支撑的,不仅明面上要搞定路途上官府的税卡榷场,还要摆平那些芦苇荡中的大大小小的盗贼。
黑白两道都得通吃,既要跟官吏们处好,又要打服水道沿途江湖好汉,不然劫你的货没话说。而且这行利润固定,长江和运河上每年跑多少船,基本都是有数的。非常适合外地好勇斗狠流民们组成的明教。
而本地人组成的帮会,就发挥其地头蛇的优势,开酒店和茶肆搞餐饮业,当然还有那些暗娼和青楼等娱乐业,如果洗白上岸,脑子活一点的,就去在牙行当牙人,什么鱼牙子,基本都是黑社会上岸干的。
毕竟这些行业,都要和官府打交道多,熏要黑社会们的公关能力。而土木行业,则都有禁军垄断了。
三者之间,泾渭分明,各自有各自的势力范围。
现实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
曲规当年也底层苦出身,靠自己努力奋斗,赶上了科举末班车,又宦海沉浮多年,社会各界,三百六十行都打过家道,社会经验丰富,他也深知这个道理。平日处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像他这种一县主官,一举一动,都涉及到底下生民百姓家业。
曲规在江明县,何尝不想像方府判那样快刀斩乱麻,老虎苍蝇一起打,彻底根除明教。只是现实根本不能像朝廷中枢倒腾黄河那样轰轰烈烈想当然。
根除明教,如同治理洪水一般,用堵不如疏,总得解决引发明教滋生问题的根源,才能彻底根除他们,不然一味镇压,只会折腾的更糟,矛盾激发的更加激烈。之前他靠着在狄青军中,锻炼出来的后勤经验,一眼就看出了常州和江阴在宣毅军军饷上的猫腻。故而他大胆利用这个漏洞,截留了常州的财税,用来当做本钱开发江阴的圩田,就是想以此吸纳外地的流民,以工代赈,然后租给他们这些官田耕种,让他们快速融入本地社会,而不是流连在城郭之中成为浮浪无赖子弟,从而挖明教的根。
就如同方府判在无锡县办铁监,容纳流民就业一般。无锡县也因为方府判的施为,明教声势减弱了很多,不成火候。
只是铁监虽好,但在曲规眼光看来,只能肥无锡一县,不能普及到别的地方。江阴县,只能靠自己了。
这也是他对方府判的方田均税计划非常抵触的原因,一旦江明的财政被州府借着方田均税的机会夺了过去,他哪里来得本钱去改善江阴百姓的民生,解决魔教问题。总不能像张诜那般无耻,去改户口收免役钱来扩充财政吧?曲规对待百姓,可没有张诜手那么黑。只是没想到,他偷偷着急开发上马的圩田工程质量不过关,导致几场大雨,就让圩堤决口,不仅是准备做容纳外地流民的圩田遭灾,连带着本地人那些农田也有池鱼之殃。
现在的江明县,因为这场失败的圩田和洪灾,外地流民,明教教徒,本地百姓,三方交杂,如同一个干柴堆,就差一个火星,江阴县就能烧起一场大火。更何况是方府判那么穷追猛打,一个县衙五十个人抓出三十九个魔教奸细的势头,虽说曲规也知道,方府判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他不是查明教,他是要查自己。
但是坊间百姓们,可没有自己这番觉悟啊,在他们看来,方府判就是要对明教赶尽杀绝,对待官吏都尚且如此,如果真对付教众……
这引起的舆论骚动,曲规都不敢想了。这何止是一个火星,简直就是积融下凡。真要让方府判这么上纲上线下去,常州和江阴县就真要出乱子了。这不是曲规的猜测,现在江明县坊间已经有童谣:“摩尼教,家家有,不是亲,就是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猜测方府判是不是要破门灭家,赶尽杀绝而来。
曲规必须要阻止这一切,这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常州五县,和朝廷社稷。他现在手里有两手准备,一面利用江阴的地理水运要道,来卡住方府判无锡铁监石炭的脖子,逼他上谈判桌
另外一手就是告老师(这句划掉)……毕竟,现在常州和两浙路转运使司,在方府判的妙计下,陷入了不得不上纲上线的困境,元绎是不能作为吹哨人,鸣金罢战的金锣,只有中枢才能敲响。
曲规和欧阳修也打过交道,他知道欧阳修的为人,一向是对事不对人,帮理不帮亲,为人公正。只要将常州的情况向欧学士反馈清楚,欧学士一定能出面阻止方府判。
昏暗的灯火下,曲规理清了思路,看着墙壁上的题字和铁鞭,曲规重新鼓起斗志,又开始埋首伏案,斟字酌句,写起了这封对常州百姓至关重要的信。州府内,刚刚给蔡确科普完黑社会的产生和性质这一社会命题,便又开始继续低头埋首伏案,认真研究水利和常州地理的方翰韬,听到问题宝宝蔡确又提问道,显然是困惑已久。
“府判,就这么写信,欧学士看了,真的会对曲知县的信件置之不理,站在咱们这一边吗?”“当然可以了,”合上江阴的水文图,方翰韬笑着回答道。“持正,你知道水洛城之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