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
怪胎
德米特里在桥上不住地踱步,距离他的脚尖不足一俄尺的地方就是阿诺河的一道支流。
我要揍克里斯蒂安·萨列里,那个自视甚高的法国神父,俄国人心想着。如果不这样做,我永远也忘不掉他是怎么羞辱我的。
他已经在想象怎么一巴掌扇出对方的鼻血,或者一拳揍痛对方的下巴——只要不至于残废或破相,威尔吉利奥阁下都不会怪罪他的。但他也不想毫无理由地打人,要找一个好机会,让法国人顺理成章地哭鼻子。
没人知道这个16岁的俄国少年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残忍的东西。在旁人看来,“大公”依旧恪尽职守地跟随在克里斯蒂安身后,板着一张真正在俄罗斯生活过的人可以轻松理解的、愤世嫉俗的脸。不只是法国人克里斯蒂安,生活在佛罗伦萨的意大利人们也同样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沉默的俄国人,他们的目光充满同情与畏惧,就像看着一个出生就长了根尾巴的可怜的怪胎。
“我要去看望我的母亲。”克里斯蒂安告诉德米特里。“您也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当然要去。”
德米特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克里斯蒂安看起来十分不情愿——他根本不想叫“大公”打扰他感天动地的亲情时间,只是他没有理由支走对方……他还在幻想对方会更识趣些的。好吧,老实说,他原本还以为没有了妈妈的米佳会黯然失色地离开呢。
德米特里原本还想着给法国人留点面子,不至于让他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挨揍——这是他对待雇主扭曲的忠诚所致。但是结果,那位身材纤瘦的法国女士,波格丹娜·萨列里,当着德米特里的面就给了克里斯蒂安一个耳光。
她是克里斯蒂安·萨列里的母亲,长着跟儿子如出一辙的红发与琥珀色眼睛。事实上,这对母子全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果克里斯蒂安立刻被他的上帝变成了一个女人,就一定跟她年轻时是一模一样——不只是外貌,也包括气质、性格和言行举止。
他是全然属于她的,他的名字属于她,他的生命属于她,他全部的爱属于她——她的前夫叫鲁德维科·莫雷尔,所以其实就连儿子的姓氏都是属于她的。
她那一向爱慕虚荣的神父儿子为了探望她还难得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朴素衣物。他原本是带了花来看她的,莫名其妙挨了这么一巴掌,手里的花束也应声落地。他委屈到捂着腮帮子,可又不敢放声大哭,眼泪在漂亮的眼睛里不停地打转。
她一见着地上的花,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克里斯蒂安——你来得太迟了!”
“可您不会想让我早些来的,妈妈!”
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无处可逃的恐惧、无助之色。他畏惧她,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打从心底地渴望亲近她,孩子对母亲唯一的爱是怎么也藏不住的。他拾起了被打落在地的那些花,跌跌撞撞、语无伦次地扑在她的怀里,纵然她将他的手臂抓出血来他也死死不愿松手。
“不!妈妈,我是说,我真愿意每时每刻都陪伴在您的身边……妈妈,我爱您,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您了……您下次希望我带些什么来看您呢?您要不要吃些糖和点心呢,妈妈……?”
德米特里向护士了解了情况。原来,这位波格丹娜·萨列里女士是住在巴黎的一个小姐,却在一个最叛逆的年纪跟她那一无是处的傻小子里昂人丈夫私奔了,为此跟家人断绝了往来。她不仅非要跟他成婚,还在他的家乡给他生了孩子——可是结果呢,他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把妻儿抛弃在了那处狭小的公寓里!
在丈夫丢下她离开后,这位出身显赫、心高气傲的女士就精神失常了。她总是揍克里斯蒂安,甚至是把他揍到嘴角淌血,生怕他跟她的前夫有一丝一毫的相像——他也如她所愿地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而不是父亲。
直到有一天,她厌倦了自己的生活,打算在家里用皮带勒死她的小克里斯蒂(那时他只有9岁),结果那孩子痛苦到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把整个社区的人都吵醒了,导致她被警察抓走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克里斯蒂安愧疚自己把心爱的母亲送进了那里,同时也越发癫狂地爱她。他从小就深深痴迷于自己的母亲,同时厌恨自己的父亲。今年他已经23岁了,在她面前还是像一个被内疚、悲伤压垮的孩子。
“那是谁。”她的语气忽然冷静下来,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语的德米特里。“他肯定不是医生或者护士。为什么他的腰上别着一把手.枪?你又为什么允许他带着枪进来?”
“他是个俄国人,一个职业杀手……”
他害怕到老老实实地对她说了实话。话音刚落,她就把他猛地推开,把他带来的花也撕扯得七零八落的。
“克里斯蒂安,我就知道你打从心底地恨我,就像你该死的父亲鲁德维科一样恨我!——好哇,你们父子两就继续以我的痛苦为乐吧!现在你终于想到雇这个杀人犯,来把你的妈妈送进地狱了——你这个疯子,比起鲁德维科·莫雷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妈妈,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恨您,我怎么能够那样对您!我爱您啊,妈妈!我爱您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恳求您爱我!”
克里斯蒂安卑微地扑倒在地上,嗓音里无力地染上了哭腔。她扑过去想要揍他,他也一点逃跑的意思都没有——直到德米特里冷静地将波格丹娜踢倒在地,接着冷静地将枪口对准了这个崴伤了脚、颤抖不止的疯女人。按照威尔吉利奥阁下的吩咐,他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哪怕动手的是对方的母亲。
不料,克里斯蒂安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疯也似地挡在了女人的面前。
“你疯了!俄国佬——她是我的妈妈!你要是非要杀她,那你就先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再说吧!”
“让开。”德米特里微微皱起眉头,在护士的尖叫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给自己的m19.11上了膛。这位波格丹娜·萨列里显然是克里斯蒂安·萨列里一切行为的注脚。如果这就是教师口中的“有趣”,那他可不喜欢这样的“有趣”,这分明是“诡异”。
法国人怒了:“你要是敢碰我的妈妈一下,我发誓我会撕碎你,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我只听从伯纳德·威尔吉利奥阁下的指示,这由不得您。”
德米特里无动于衷地答道。
克里斯蒂安绝望了。但他想起了养父伯纳德派给德米特里的任务,情急之下,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钢制餐叉,尖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我只数到三,把枪放下,‘大公’。”
他用清晰的法语命令道,那双堪称顾盼生辉的琥珀色眼睛激愤地望着面前的俄国少年。
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杀人如麻的职业杀手“大公”放下枪听起来十分幼稚,不是吗。但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理解其中的意味——这个孤高的杀手受雇于伯纳德·威尔吉利奥。雇主叫他保护自己的猎狗,他怎么有权利忤逆雇主的意见呢。
德米特里神色复杂地握紧了枪。
事实上,他并不相信这个软弱的法国神父真的有用一把叉子自尽的勇气,那双手明明正害怕到颤抖呢……但是最终,在数字到达三之前,他沉默地退让了,把枪支放了回去。
毕竟,他并不想让一个烦人的法国佬毁掉他来之不易的好名声和他前途光明的职业生涯(虽说用“光明”形容杀手的前途本身就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