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怪物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在两周之后再次回到了谢苗·阿纳托利耶维奇面前。左手食指上还裹着纱布。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跟一个职业杀手下棋的——而且还是一个15岁、漂亮的、手上缠着纱布的职业杀手。
谢苗又好笑又好奇地问他:“您的手怎么了?”
“我拿棋的手势不标准,手指被棋子割伤了,但愿您不要学我。”少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在此之前,我努力磨炼了两周的棋艺。希望这一次,我能让您赢得更尽兴一些,给您提供更高质量的对弈体验。”
他又来了,又是那种好像快要睡着了一般的对弈姿态。一边下着棋,一边又把自己相当多的注意力耗费在观察外界——但让谢苗惊奇的是,这一次,自己下得勉强得多了。“大公”的棋艺似乎的确突飞猛进,十分钟以后,谢苗绞尽脑汁都已经找不出可供国王棋突破的路线。
“也许,您只是状态不佳,而我这次也只是运气好。”德米特里告诉他。“您希望跟我再来一局吗。”
谢苗有些恼火,但最终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奇怪的是,下一盘应付起来竟然更加吃力,他第一次输给了“大公”,此后的第三盘、第四盘、第五盘,每一局都是完败,再也没有赢过……
德米特里困惑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不理解对方为什么如此愤怒。
上一回对弈,德米特里误将谢苗的挑衅当成了一种渴望——他认定这位“客户”渴望一个更强大的对手,和一场可以让自己全力以赴、酣畅淋漓的棋局。于是这位忠实的执行者就用一种尽职尽责的“善良”,买来一些棋谱和书籍。他判断是自己让对方感到无趣,回去以后就近似不吃不喝地磨炼起自己的棋术。他的教师“排比”与“雪橇犬”都是挺出色的业余象棋好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求助于这两个人。
他只自学了两周,手势是那样业余,水平完全无法比肩任何专业棋手,甚至连业余高手都算不上。但赢过谢苗·阿纳托利耶维奇,却绰绰有余了。
因为谢苗也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象棋训练,他所能遇见的对手向来只有那些比他年纪更小的孩子,因而他总是能赢——在他们面前,谢苗·阿纳托利耶维奇是那样一个脾气稳重、讨人喜欢的好哥哥。他有时候会大发慈悲地输给孩子们,造成一种势均力敌、甚至对方更胜一筹的假象来哄这些幼小的孩子们开心……他甚至不为输棋给小孩而发脾气。可这次输给德米特里,他却前所未有地发怒了。
德米特里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目光中甚至生出了一丝别扭的、堪称暴行的关怀……只可惜,这“关怀”只会将对方本就受伤的心灵伤得更深。
“您真是进步神速啊,大公阁下。”谢苗强忍着怒气,尽力维持着那副摇摇欲坠的笑容。他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但请容我冒昧打扰……请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在家里自学了两周。”德米特里面色凝重,把一堆厚厚的象棋入门书籍和棋谱从包里诚实地掏了出来。“我把它们带了过来。因为我觉得您可能会需要……”
“我早就看过了!”谢苗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但实际上,他是从来没认真看完过任何一本象棋书,虽然他的“父亲”阿纳托利以前给他买了许多。
“那这不是您的错。一定是它们不符合您的学习习惯。”15岁的“大公”不依不饶地说道,眨巴着那双冷冰冰的浅金色杏眼,口气严肃得活像是谢苗的象棋老师。“我想,我应该向您的‘父亲’请示,请他为您找一位擅长因材施教的好教师,再让他推荐一些更好的书……顺带一提,下一局需要我让您吗。”
德米特里认为谢苗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自己的客户,虽然这位客户的脾气糟透了。但恪尽职守的“大公”愿意倾其所能地服务他,哪怕那些事平常不太容易进入“大公”的世界,而是一些高雅的娱乐活动。比如说,以前有一个雇主指示说希望看到他能像拉大提琴一样优雅地锯断“工件”,他还特意去学了大提琴呢。
他并没有任何羞辱客户的意思。只不过,如果客户需要胜利作为体验的一部分,他会调整自己的输出结果尽量满足对方的需求……
“闭嘴——!!”
这个20岁的青年失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拖长了的尖叫。
倘若换在平时,谢苗让谁给欺负了,多半是本能地哭喊着叫阿纳托利给自己撑腰。但在“大公”面前,他有什么胆量——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呢!那个好色的喜剧演员准不会向着他。他甚至可能会让自己的宠物给“大公”点头哈腰,跟这个被冒犯了的、傻乎乎的15岁职业杀手道歉!不,或许会把谢苗丢给白狮子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一边看他挣扎,一边让“大公”避开猛兽的爪子枪杀他——这娱乐活动,多符合阿纳托利惯常的风格啊!
我比不上他……哪里都比不上他……
可能阿纳托利说的是对的。谢苗活该做了一只在扑腾在地上任人宰割的麻雀,而“大公”天生就是翺翔于高处的白尾鹞。
“大公”静静地看着他,居高临下地等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决定以一种讲道理的态度等着雇主的这只玩具金丝雀自己安静下来。
在米佳的眼睛里,谢苗好像看到了噩梦里那只把自己撕碎了的狮子——他觉得阿纳托利完全欺骗了他。这个相貌阴柔的15岁少年绝不可能是宠物猫。他可能是狮子,可能是白尾鹞——但无论如何,都绝不是自己那种软绵绵的,可以任人抚摸、玩弄、杀害的东西。
只要阿纳托利不喜欢我了,一声令下让他杀了我,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他连自己的姐姐都能不动声色地杀了!
“大公”根本不是个15岁的孩子,而是货真价实的怪物——怪物。不……或许阿纳托利就是故意让他过来试探我的。一旦我的表现叫他不满意,他就会笑嘻嘻地让那只怪物撕碎我。
最可怕的是,一旦谢苗这样相信了,“大公”的每句无害的、木讷的、跟任何中学别无二致的甚至更加傻气的发言听起来都像是不怀好心的隐喻,甚至死亡威胁。
他说的“谦让”是什么意思,是说即使我不是个跑不快的废物,他也愿意不紧不慢地陪我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吗?!——请“因材施教的好教师”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他会给我制定一个最个性化的处决方案来让阿纳托利满意……“大公”啊“大公”,你真该死——让人目不能及,高高在上的“大公”,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一想起自己将会死在这个金色眼睛的15岁怪物手里,绝望、痛恨、恐惧、无助就像一把锋利的裁缝剪刀一般切碎了谢苗对德米特里的最后一丝怜悯。他后悔……后悔自己主动要求跟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见面。他真想回到过去,给那个主动吵闹着要跟“大公”见面的自己一个耳光。
……我要跪下来,对“大公”求饶吗谢苗鬼使神差地心想道。
但随即他就又崩溃了——不,那怪物根本不会因为求饶声就对谁手下留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