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Chapter26佩涅罗帕之网
第二十六章chapter26佩涅罗帕之网
这个女人已经成了他的世界——一个新型的美国——如今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中,不停地探索它。这种献身并不仅仅起因于爱情,相反,他非常渴望爱情。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一点,但或许他的身上也具有某种毁灭的因素,他会拼命榨干自己喜爱的东西或者能弄到手的东西。他向来都是这样。这种因素来自天性、记忆、遗传,来自青春期的血气方刚,来自外部、客观的世界,来自内心。它永远驱使着他,他无法抗拒。某天晚上他们一起去看戏,幕间休息时杰克夫人突然看见他将双手紧紧地扭在一起。“你手里握的是什么?”
“什么?”他慌乱地望着她。
“噢,哎呀!是你的剧本,看看你把它弄成什么样了!”她把剧本拿过来,摇了摇头。他把又厚又沉的剧本卷成了一个筒形,而且在第一幕上演期间,他把剧本扭成了两半,她抚平剧本,面带遗憾地微笑审视着。
“你为何总要这样?”她问道,“我发现你总是这样。”
“噢,我不知道。可能是紧张吧,我想。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但是我会不知不觉地撕扯我手里的东西。”
这件事情具有象征意义。实际情况是,一旦有东西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就会像猎狗一样抓住不放,他的欲望永不餍足,贪婪急切,异常强烈,这种欲望始终驱使着他,直至达到目的。他历来如此。
小时候,姨妈芒给他讲了内战,讲了军队的凯旋,他听后,生平第一次见识了战争,仿佛听到了士兵的呐喊声,于是就像野兽缠住猎物那样缠着她讲故事。战争的岁月如何,是在哪一天发生的?是哪个时辰爆发的,都有什么样的人参战?他们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是不是破衣烂衫,他们都穿鞋子了吗?夹道欢迎的是什么人?女人们说了些什么?他妈欢呼了吗?他没完没了地问她问题,直到她搞不清楚了,也筋疲力尽了。过一阵子他又跑回来问她一大堆问题:军人们的钱都花光了,那他们靠什么为生?他们从哪里弄到的衣服?他们种粮食。谁做的衣服呢?女人们纺的,女人们怎么纺织衣服?她本人用不用纺纱机呢?衣服都有哪些颜色,或者只有一种颜色?是的,女人们给衣服染色,而且她们自己做染料,她们是如何做染料的啊?用什么原料做的?用核桃皮、接骨木果,用她们从树林里采的檫木。这些原料能提取哪些颜色、工序是怎样的?如此等等的问题,逼着老太太搜肠刮肚去回忆,直到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所以现在,他又以同样的方式追问起杰克夫人来,她会说:
“我父亲以前常去莫克家。”
“莫克家在哪儿?从未听说过。”
“那是一家饭店。他以前几乎每晚都要去那儿。”
“那家饭店在什么地方?你本人去过那儿吗?”
“没有,当时我还小,但是我听父亲说起过,饭店的名字使我很着迷。”
“啊,让你着迷。莫克饭店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啊,我不知道。我从未去过那儿,但是父亲深夜回家后,我往往能听见他和妈妈的交谈声。”
“你怎么能听得见呢?你怎么没有上床睡觉?”
“嗯,我上床睡觉了。不过我的房间正好在餐厅上方,墙壁里有一个壁炉通风器。我把通风器打开,坐在黑暗中,就能听见他们说的每句话了。他们以为我熟睡了,可我却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呢,我就像一个隐身的精灵,我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刺激而兴奋。我听见他们在下面交谈,他们总会谈起莫克饭店。有时候我父亲会把其他演员、朋友带到家里来。之后我就听见妈妈说:‘你们到底去什么地方了?’接着我会听见父亲和其他演员笑了起来,父亲会说:‘啊,我们去了莫克饭店。’‘那么,你们长时间待在那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嗯,我们喝了杯啤酒。’父亲说,然后我听见母亲说:‘是的,看得出来。’‘很明显你们全都喝酒了。’她说。然后我会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听见演员们的笑声,整个屋子听起来热闹非凡,我感到自己好像和他们坐在一起,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因为我是隐身的,我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声,他们说他们去了莫克饭店。”
“你就知道这么多,就能发现这么多?你从不知晓莫克饭店在哪里,也不清楚那儿到底怎么样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那是男人们去的地方,有酒吧间和牡蛎,地上还撒了锯屑。”
“名字就叫莫克饭店吗?”
“就叫莫克饭店。”
他就这样不停地追问她,打听、刺探、诘问她说的一切,直至她尘封、已逝的岁月被他拼成了一幅画。
“很晚很晚了,我——”
(一!)
“很晚很晚了,我辗转难眠——”
(二!)
“很晚很晚了,我辗转难眠,思索着该如何讲述我的故事。”
“啊,这些歌词多么动听,它们就像钟声在我的心底激荡出音乐。”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啊,这钟声,这就是时间。钟声敲响的时候是几点钟?钟声敲响的时候正是半点钟。这就是时间,时间,时间,这就是时间,神秘的时间。是的,这就是时间,神秘的时间,它悬挂在我们头顶上方迷人的大钟里。
时间。你把时间挂在塔楼上的大钟里,你让时间在手腕上不停发出轻微的嘀答声,你把时间囚禁在小小的表壳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一个独立的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小的姑娘,一个相当漂亮、甜美的小姑娘。她非常聪明,六岁前就学会了写字,她常给她亲爱的约翰叔叔和鲍勃叔叔写信,他俩都长得高大而臃肿。天哪,这两个人真能吃!他们非常喜爱她,她老把他们称作亲爱的蜜糖叔叔。我们养了一条小狗,名叫罗伊。它很可爱,但是贝拉说它很邋遢。妹妹正在学说话,她现在什么都会说。我正在修法文课,老师说我的法文讲得很好,我很聪明,很优秀,我经常想起我亲爱的蜜糖叔叔们。这就是姐姐寄来的问候,我们知道亲爱的蜜糖叔叔们不会忘记我们,我们会给亲爱的小埃斯特带去好玩的东西。
噢,但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是我们从英格兰返回之后的事。没错,我想肯定是一两年后的事,因为我过去的记忆里只有一艘来来往往的大船和身患重病的母亲,天啊,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我非常害怕并开始哭起来。父亲很体贴,他拿来了香槟酒,我听见他对母亲说:“喂,喝点这个吧,你会好受一些的,”她回答道:“噢,我喝不下,喝不下!”但是她喝了。每个人都会按他的吩咐去做。
我有个奶妈名叫克兰普顿小姐,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笑吗?刚开始我们住在高尔大街的博物馆后面,后来搬到了泰威斯托克广场,牛奶工推着一辆小四轮车,喉咙里发出滑稽的声音,每天早晨他经过时,家人便让我出去坐在马路边等他,太阳就像陈年的黄金,发出朦胧的光芒。我把两三便士钱递给牛奶工,他就会大声地说:“给你,小姐,像雏菊一样新鲜,”说完就会递给我一小瓶乳酪,我当着他的面就喝光了,然后又把瓶子还给他,天啊,我感到非常自豪!我记得当时只有三四岁。我问父亲为何奶酪比牛奶贵得多,他说:“那是因为奶牛坐在那些小瓶子上产奶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觉得那可真了不起,会情不自禁地想象起来。妈妈对父亲说,他那样信口开河地对孩子说话真不知害臊。不过他总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他说什么我都相信。
再到后来,爸爸随同曼斯菲尔德外出旅游,妈妈也跟着去了,他们把我托给了梅姨妈。她在波特曼广场有一所房子。天哪!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所房子啊!她是一位作家,写了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孩子在伦敦东区成长的故事,好得不得了;整个故事是用特别精湛的技巧创作而成,称得上垃圾之作,但却是非常好的垃圾之作。
梅姨妈对我非常好。她总是让我们跟她一起喝茶,我很喜欢这样。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拜访她,她认识很多人。某一天我前去喝茶时,看见了一位长着白色长胡子的老头。我当时系着我的小围裙,那时候我肯定非常漂亮。姨妈说:“亲爱的,到这儿来。”然后她把我抱在两膝之间,让我看着那位老头,天啊,我吓得要命,那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姨妈说:“我希望你看看这位先生,并记住他的名字,因为你以后还要和他打交道,要记得曾经见过他。”然后姨妈告诉我老头的名字叫维基·柯林斯先生,他是一位作家,我当时觉得他的名字很滑稽,也有些吃惊,心想这样一个老头子怎么会写作呢。
于是,表妹鲁珀特开始嘲笑我、戏弄我,因为我害怕柯林斯先生——噢,他真的很可怕,我那时很讨厌他,于是我开始哭了起来。柯林斯先生让我到他跟前去,然后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他的确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我记得他一年后就去世了。他开始给我讲故事,听得我简直入了迷,可惜故事的内容我都忘掉了。但是上帝!我那时很喜欢他的书,他写了许多很精彩的书!你有没有读过《白衣女人》和《月光石》?哎呀,这些书都棒极了。
就这样,我和父母总共分开了两年时间,爸爸随曼斯菲尔德外出旅游了,等我们回到纽约后,全部搬过去和贝拉住在一起。我记得那是她和妈妈的第一次分离,她们真的很喜欢对方。啊,不对,刚开始时我们或许并没有搬过去和贝拉住在一起。妈妈在闹市区还有几处房子,所以我们或许住在那儿,我记不大清楚了。
那是一段美妙的时光,因为太阳会在某个晴天露出脸来,布鲁克林大桥在明媚的天气里奏出美妙的音乐。大桥就像一首歌:它像一架展翅翱翔的飞机横跨在海港之上,有些人戴着圆顶窄边礼帽站在上面,它就像你初次相识的某个东西,就像你平生初次彻底明白的某个东西,河水在下面流淌。我相信你小时候就是这样,我敢肯定就是这样,你能想起一些往事但却模糊不清、支离破碎,有些地方怎么也想不起来;总有一天你会想起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怎样的一段时光,你会想起见识过的一切。就是这么回事。我能看见那些拴在河中帆船的桅杆,它们就像一丛年轻的树苗,如此脆弱、细瘦,紧挨在一起,上面没有树叶,这使我想起了春天。一只大船正逆流而上,一只白色的观光船挤满了游客,上面还有一支正在演奏的乐队,一切都能看得见、听得见。我能看见桥上人们的脸庞,他们正朝我走来,给人一丝奇怪、哀伤的感觉,然而,这却是我见过的最壮美的景致了:空气纤尘不染,如蓝宝石一样闪着幽光,海港就在远处,我清楚大海就在那里。我听见了马蹄声,听见了街车的铃声,听见了沉重、颤抖的声音,仿佛大桥也具有了灵性。它就像时间,就像布鲁克林红色的砖房,就像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孩子,我想这就是当年的感受吧。
大桥的乐声在我心中具有了魔力,它像一声呼号将两岸的大地联结在一起;整个大地显得年轻而温柔。我看见两股相反的人流在桥上来回移动,仿佛所有人都刚刚出生一样。上帝啊,我快乐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我问爸爸我们将去何处时,他却不停地哼唱着一首歌:
“去看那位建桥的人,建桥的人,建桥的人,去看那位建桥的人,我可爱的闺女。”
“啊,爸爸,我们不去看!”我说。
父亲热情奔放,令人惊奇。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从不清楚哪些是真的。我们坐在一辆敞篷车的前排,位于司机身后。司机不停地用脚踩铃,爸爸既开心又兴奋。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眼睛便会流露出热情而疯狂的神色。上帝啊,他真英俊!他时常穿戴得整整齐齐,上身穿一件时尚的深色外套,下身穿一条浅灰色裤子,他的领带上镶了一颗珍珠,脑袋上歪歪地戴着一顶灰色圆顶窄边礼帽,浑身上下透出时尚、潇洒的气派;他的头发犹如闪亮的沙子,浓密而富有光泽。他使我感到自豪,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他看,女人们简直因他而疯狂。
就这样,我们一过桥便下了车,沿一条大街向前走去,然后攀上一幢高大宏伟旧房子的台阶,一位老黑人来到门边,为我们打开了房门。他身着白色的外套,浑身上下黑色分明,干净整洁,使人联想起可口的食物、用高脚杯盛装的美酒,酒里加了薄荷和冰块。我们跟着黑人穿过房子,这是那些宏伟气派的旧房子中的一幢,昏暗、凉爽、威严,核桃木的楼梯扶手足有一英寸厚,镜子一直延伸至天花板。然后老黑人领着我们进了房子后部的一个房间,那是你见过的最气派的屋子了。高贵而豪华,海风可以吹进来。它有三个大窗户,全都敞开着,外面有阳台,越过阳台可以看到整个港湾,还有我们刚刚穿过的大桥。我仿佛置身梦境,大桥耸立在空中,似乎就在窗边,然而,它却十分遥远。楼下是奔流的河水,水面波光粼粼,船只来回穿梭;有的船只正在进港,有的正在出港,船上飘起缕缕轻烟。
窗边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他表情坚毅而温和,眼睛呈灰色,和爸爸的一样,但却没有那种狂热的神色。他的双手很大,但却呈现出病弱的样子,他的手势十分奇特。他一看见我们就开始微笑起来,摇着轮椅朝我们挪过来,但是他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看见爸爸时,脸上露出热切、愉快的表情,因为爸爸待人非常好,所有人都喜欢他,都愿意和他相处;他使别人感到很自在。爸爸马上开口说话了,上帝哪,我尴尬得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用力拉着自己的裙子。
“上校,”爸爸说,“我想向您引见阿拉贝拉·克莱门蒂娜·萨波里奥·冯·霍根海姆公主,公主亲自驾临,在臣之陪同下,出使我国和外国,她已经受到阿国、伊国、埃国、鸥国和优国首脑的接见。”
“啊,爸爸!”我说,“我没有去过!”上帝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担心这位老人信以为真。
“别听她的,上校。”爸爸说,“她会竭力否认的,但是你绝对不能相信她。公主非常害羞,不喜欢抛头露面。她所到之处都会受到记者的追逐,富家公子追她求婚。她经过时,那些不受欢迎的求婚者接连跳出窗外,或者置身于机车车轮下,以引起她的注意。”
“哦,爸爸!”我说,“哪有这回事!”哎呀!我只是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