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梦
清醒梦
在和他见面前,父母才在饭桌上提到她今年的生日。
“我们呢,不懂你们年轻人现在想什么。”
妈妈许玉周搁下碗筷时,白瓷碗和桌面碰撞出叫人心惊的清脆一声。
林斐心里有鬼,佯作听话地擡起头看她。许玉周戴上细框金丝镜,眯起眼睛把她从发顶到拿勺的姿势都检阅了一遍,才慢悠悠地出声赦免:“今年你生日还是给钱结束。”
“没有疑义吧?”
林斐的父亲林弘道在另一所中学做教导主任,总爱绷着圆脸在所有话后加上一句“没有疑义吧”来作结。仿佛这样,就能显示出他的宽宏肚量慈悲心肠。
但在许玉周像做戏一样,边觑着她边缓慢点开微信转账的时候,林弘道只把着筷子微微一擡手。
“给现金。”他说。
林斐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她不被允许开自己的信用卡,甚至连支付宝的小额花费也会被父母打进“乱花钱”的黑名单里。林斐能够拥有的,似乎只有现金。
现金。包在被重复利用的过年红包里,红绿色粗糙纹路在她的指纹下发烫。它们被折成扭曲的弧度——就像她一样,散发出浓重的,“钱”的味道。
在和朋友出行结账的时候,她会一遍遍地摩挲着手里的钞票,回想曾经在奶茶店,服务员看见她递去钞票时不耐烦的一声“啧”。她像被这一声不耐烦钉在耻辱柱上,为像鲜红而稀薄的零用钱一样,看起来体面又捉襟见肘的“自我”。
父母都是教师的缘故,她能够挣扎的所有手段都不会奏效。能到林斐手里的,永远是只够一次消费的零用钱——这样她就必须一次一次地仰着头向爸妈开口。他们把压岁钱没收又施舍,垂目,以坐飨千万句讨好所带来的满足。
“没有疑义吧?”
林弘道紧紧地盯住她,仿佛女儿是什么叫人陌生、机巧复杂的生产物。
“嗯。”林斐知道自己这时候必须要微笑了。她说:“谢谢爸爸妈妈。”
“这段时间表现不错。”许玉周被她的识相所取悦,她把翠绿的筷子尖在空中一翘,“我看没怎么花钱。每周打电话给你班主任,也说小测验分数都排在前五。”
“看你没怎么花钱”,林斐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妈妈从来不说没有根据的话。
能让她像现在这样满意地点头,她的包一定已经被仔细搜过一遍,钱夹里那薄薄的几张纸,不知已受母亲注视被数过多少次。
她觉得自己就像随时会被扒开衣服的钞票。
可是不能愤怒。一点点也不可以流露。不然父母真的会扒开她的衣服,指着她因为羞愧而发红的皮肤说“连这个不都是我给你的吗?”
原来她生来是什么也没有。
因此林斐像往常一样早到,安静地坐在一边看檀叶微画画时,罕见的失了神。
女孩想起小时候喜欢写日记的。粉红色的绒面日记本,是绘画比赛一等奖的奖励。那些无拘无束的词句是透明的,像河流或者风一样流过去,是小小的孩子稚嫩的看不见的翅膀。
直到妈妈因为日记的抱怨狠狠打了她的手板,林斐才发现自己原来永远是一览无余。
她到底知不知道呢?林斐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揉搓着自己的指节,直到它红得发烫。她想:
她到底知不知道呢?在妈妈拍下戒尺的时候,她也举起锋锐无比的利刀,一片片剜开了她的翅膀。血液是凉的,从雪白的刀尖往下流淌,和眼泪一样。
就是这时候檀叶微叫她。
他喜欢坐在不那么明亮的地方,因此仰头的时候,面颊就是最饱满的呈光点。于是在他的脸上,会有一场世界上最微小的日出。
光照从鼻尖发源,四方流泻。漫过皮肤下青蓝色的静脉,漫过云雾一样的淡粉色头发。他纤长的睫毛和浓密的眉像是苍鹰的翅膀,这样望过来时,就有清越的一声嘹唳破云而来。
“林斐?”他把住画板轻声问她。回身看见她不对劲的神色,微微地蹙眉。
“嗯?”林斐循声望去。
他面前的画板上有一幅很漂亮的练笔。
是大雪里的日出。
太阳很嫩,橘红外包着柔软的鹅黄色。看起来很明媚,又因为寒冷的宏大而显露出稚拙的勇敢。
林斐敏锐地发现他画作的反常——倒过来看的时候,天空呈现出灰败的黄白色,生着云纹一样的裂絮,就像大地一样。
看起来不是临摹,是他的创作。
她该说些什么?或者说……怎样才能说中他心中的意思?
林斐因为紧张手心发凉。
她像面试时受到考官诘问一样,不动声色地组织着心中的词句——因为檀叶微最开始,正是因为中意她的画评,才开始留意起“林斐”这个名字……她绝不能接受眼前人对自己失望。
绝不可以。
也许是她如临大敌的神色取悦了他。檀叶微突然愉悦地低低笑起来,罕见的没逗她:
“是地动。”他说。
“日照冬雪,翻过来是地面颤动。”
云纹成了地面的裂痕,积雪翻为土地颤抖的痕迹。在一切仿佛即将受到毁灭、在万物惴惴不安的前一刻,后土下有炽烈像太阳的熔岩亟待发源——它怀揣着颠覆所有存在的决心。
“第一印象?”
眼前人收起了笑,擡眉问她。
他笑起来的时候神情很天真,让人想到孩子、童年、梦或者一切会飞快消逝的东西。可是一旦肃容,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微微眯着眼睛,过多的锐利线条总会让人有一点,因为看见太漂亮事物而产生的不安。
……还是逃不过。林斐正要将最有把握的一条想法脱口时,却见眼前人微微笑着,懒懒靠在椅背上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