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告别
后来发生的事情对于泊今来说,像是匆匆闪过的电影画面。
她第一时间找到了姜照和问为什么。
男生的神情让她的心再度一紧。那模样像是向内攒住、瑟缩的苞蕾突然被雨打落,于是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黏在地面的绽放。
他松了一口气,罕见地低下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说。”
如果只是“于泊今”,那么告诉也无所谓;如果是“丁姮的好朋友”,那么,绝对不可以说。
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姜照和好像是很茫然,又困惑地擡头。他说:“我不可能放弃进入k大。”这是最适合他,也是对于他来说几乎板上钉钉成功的一条路。
“……可是我也,不想让她难过。”
因为他发现,丁姮……好像是喜欢他的。
就像他一样。所以姜照和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喜欢。或许他大可以像告诉普通朋友那样,坦然地把未来计划说给她听——
那么她一定会伸回试探的触手,从此他们就会成为远隔几百公里、只在逢年过节相互祝福的“普通朋友”——从此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不可以。
这个最理性的可能出现在他脑海的第一刻姜照和就想叫停。绝对不可以。
他迟迟没有告诉她,不是因为没有把丁姮列入足够亲密的关系圈,而是因为……
他不能接受分别。
是做梦也好,他想要能够看见她的温情的时间久一些、再久一些,久到他足够揣着这些回忆度过以后的岁月,那么姜照和就有勇气,找到她,郑重地说再见。
但是他不满足。可是他好像永远没法满足。他贪婪地将残忍的分别一次次往后延。姜照和对自己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因为我好像比想象的……还要更喜欢你一点。
身前的泊今长久地沉默,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
姜照和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想起去年暑假集训课期间的夜晚。那时大家都在市中心的酒店落脚,学校请来很有名望的老师为他们做私人培训——
直到他在那个夜晚迷蒙地醒来。
夜色从半敞开的床帘落进来。有风在呜咽。他听见床侧的妈妈在和谁打电话,小声地隐忍地啜泣,声音像生锈的一把银剪。
她说:“……我有时候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姜照和下意识蜷缩起手指。
他剪得很干净的指尖,在床单上划出无规则也无措的痕迹。他想起前几天无意中看见的短信。是银行欠款的催缴通知,它在妈妈旧手机开屏时跳进他们两个的眼里。
她在第一时间拧住了锁屏键,笑着转过身来对他说:“前号主的东西,不用管它。”
也许是真的吧。可是妈妈,姜照和想,可是妈妈,你紧张得忘记松开手了。银色的餐桌倒映出漆黑冷屏上“关机”和“重启”的红圆圈。
它变成沉淀在姜照和血液里的东西。
那天晚上讲解试卷的时候他第一次走了神。辉煌的灯火下,白纸变成一张看不见边界的账单。姜照和恍惚地提起血一样颜色的红笔记账:
酒店一晚三百。培训的时间是四十天。
一万二。一万二的公因数,是妈妈一个月可以攒下的“两千”和“六”个月。
不算讲师费的均摊、不算吃住和必修的书费。哪怕他知道,理性来说这也是一笔划得来的投资,因为进入这里能让他的未来更有回馈价值。但姜照和在用笔轻轻摹画试卷的时候,仍然感受到骨头和血液从身体的深处发痒。
数字刻在他的脊骨上。
把“姜照和”沿着脊椎的凹陷剖开,血肉里白骨上有细密的小字,载年。它像往里翻折的风帆。
贫穷刻在他的脊骨上。
他想起妈妈的红色证件包里有一张老照片。
是他幼儿园时期的相片。每一次看见它,姜照和就会触摸到年轻的母亲和她身上淡香的风。他永远会记得小时候,自己在自行车后座仰起头来,就能看见穿着白色防晒纱披的妈妈迎着朗照的脸。青春的,无忧的,面霜的花香气摇摇晃晃拍在他的发顶。她是穿度在三月里不为谁所停留的春天。
那时候,岁月都被她们抛在小小的车轮后面。
所以,姜照和喜欢在闲暇时间玩盖房子的游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即使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钱,他被允许建造的地方很小很小——就像他的世界一样狭窄,他也会怀抱着对“未来”的想象,幸福地落下第一片脚印。
就像……在妈妈有时哼着歌,把不认识的、拙劣模仿着奢侈品牌的新衣服放在他床头时,姜照和从来没有感觉窘迫或者难堪。他只是想:如果我的妈妈,也过上能随便买真正昂贵衣服的生活就好了。
那一定很幸福吧?
他会做到的。
所以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但是最精准。因为他从来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夜晚拂动着寝室的窗帘。鹅黄的被单因为两个人的重量微微凹陷下一块,泊今悄悄地看着丁姮的后脑勺。
她和眼前人说了姜照和的回答,但丁姮仍然一语不发。
就好像她从没认识过“姜照和”这个人一样。
哪怕他的反应信息量庞大——姜照和反常的回避已经将很多东西和盘托出。但他的“喜欢”和“本可以圆满”的消逝,放在如今的处境下只会越发显得狼藉。仿佛正是因为花瓶越美,摔碎的时候才越痛心。
直到看见泊今自责地蹙眉,丁姮才握住她的手。她神色淡淡地说:“我没有怪他。当然,才不会怪你。”
女孩轻轻地抚了她的手,温软的触感叫泊今心酸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