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岭
分水岭
期中成绩出得很晚。
泊今直到周四晚上才见到第一张单科排名表。她看见是英语课代表吴筠领着张单子进来,就知道爱嚷嚷的王子杰同学大概没有考好。
第一张薄纸像是什么不祥的征兆,随后各样的表单像雪崩轰然而来。坐在第一排位置的同学不知被催了多少遍,那些唬人的雪片才慢慢的传下来。
像堵车一样。泊今瞥了一眼传递的进程。
它们或急或缓的在不同的手里经过,被按压出情绪各异的纹路。像丁姮扬手时的动作就很轻快,看样子心情不错。
泊今微微弯起嘴角,迎过她往后递的动作。
“于泊今”稳中有进。校排36名。
林斐就在她下一个,标着的是54。泊今往纸上誊抄数字,好似不经意地往下探了一眼——
他……怎么样呢?
这一次物理赋分普遍走低。好在钟叙依然只在林斐后一名。
泊今悄悄在心里比对着两人的单科分数,不防这时候前门口传来一声“吱呀”的响。隔壁班长做样子把门一敲,声音莫名听得有点儿发沉:
“第一桌,彭老师找。”
泊今几乎能听见整个教室的人汗毛直竖的声音。像用指甲刮黑板发出无序的噪音,莫名的烦躁和瘟疫一样蔓延开。
看来最叫学生烦扰的事情即将上演——办公室依次点名问话。
彭月薇有时候爱拿腔造势,譬如她此刻的点名。先按座位找了第一组两个女孩儿,又折返来叫学号的第一位。等二号拿起试卷毅然“噌”的起身,才听闻回来的人偏偏叫的又是分数第一的程戴雪。
像一场庞大的俄罗斯轮盘。谁也不知道子弹什么时候会从自己的眼前呼啸而过,所以,所有人都必须为在暖灯下悠然谈话的彭月薇屏息、凝神、恐慌、悬起十二分戒心。
狡猾的心理战。
身边的几个座位已经空掉又被填满。直到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泊今才终于松下一口气,站起身来。
“你们俩先去。”来人谨慎地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
她们到的时候,前一个人刚好离开。
“团支书,课代表。”彭月薇松着姿态往笔记本上勾画,“你们两个我一直放心的。”
泊今于是明白,今夜只是一场单纯的闲谈。她无意识绷紧的肩膀放了下去,这时候昏黄的灯光、嘁嘁的低语和吊兰的气味才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因此,泊今没法儿不去注意前方的两个身影。
她应着彭月薇的几句问话,同时不能自已地和林斐相视一眼。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不可置信——
裴庚和江雪岸,怎么会出现在这间办公室里?
而且,他们像落水一样的狼狈。
两人面前的班主任徐书泓圆白脸、书卷气,菩萨眉目,在语文组里出了名的软脾气。因此她几乎是无措地看着眼前越辩驳越激动的人,擡起手要劝阻,最终只是犹疑地搭在自己胸前。
泊今听见从来冷淡的江雪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明白。”
他的眼尾和鼻头因为滚烫的情绪泛着淡红……就好像人们想要咽下自己的眼泪时那样。搭在腿边的拳头被他攥得很紧,坚硬得像这一刻被压缩的声音:
“裴庚说让我提前接替她的职务?抱歉我做不到。”
泊今听见彭月薇微不可闻地叹气。她疲惫地揉着太阳xue,向门口挥挥手,让她们回避这场冲突。
但隔着一层玻璃窗泊今依然看见。
江雪岸擡眼看着身边的人,用一种觉得很陌生的眼神:“想一出是一出,说不干就不干。”他每说一个字,神色就更苍白一分。明明他才是两人中更咄咄逼人的那一个,却好像在字句里把自己剖开得血肉模糊:“这种毫无责任意识的人——”
“我不想做她的继任者。”
裴庚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她拔腿就走。
江雪岸追出来。
泊今惊诧地拉着林斐的手,借着拐角的阴影暂时容身。在办公室走出来的这段走廊尽头,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像要把彼此吞下腹那样对视。
这一刻万籁俱寂。
只有深蓝色的阴影,它像引魂幡一样覆盖着冰冷的瓷砖贴面,窒息感在长廊中空荡荡地回响。
他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江雪岸的脸庞像被摔碎的瓷器,看不见的、汹涌的血顺着裂纹粘稠地流淌。它庞大,又叫人恐惧,是从天而降的树脂,要把他永远封闭成淡黄色的破碎遗体。
他的眼泪淹没过眼下的红颜色。江雪岸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你从来是这样,你凭什么从来这样?!”
“当初说好要一起拿更高奖项、去最好的大学,你,是你裴庚自己说要站到最高点,又凭什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决定和他们参加k大的提前选拔?”
“……”裴庚慢慢地皱起眉。她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在发烫的皮肤接触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上粗糙地一刮。
她带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疑惑,理所当然地看着江雪岸的眼睛:“能过选拔,高二结束的时候就能直接进入k大。”
“是。k大是没有首都那两所排名高,但少年班能够支持我提早进入更自由更专业的项目——”她的眉眼里有掩藏不去的失望,正因为江雪岸对她太熟悉,才感受到那情绪像一柄锋利的剑直直穿透他心脏。
他失魂落魄地松开她的手,听眼前人用无法理解的语气,将那柄冷剑在他心肺里横搅:
“我倒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这么久?”
她好像已经把这话压在心里很久,终于要借这一天把胃里的铁钉带着血吐个干净: